董宇輝在直播“這大半年，感覺自己變化大嗎？”
“我感覺老了10歲。”董宇輝說。
今年春節(jié)前兩個月，董宇輝幾乎天天失眠。每天早上起來，他會頂著水腫的眼睛和臉，在床邊坐十幾秒，等心跳恢復正常，再站起來。
一切還要追溯回2022年6月9日——董宇輝清楚地記得這一天。他正在直播間抱著品牌方的兩袋大米神侃，講柏拉圖、尼采、杜甫、蘇軾。導播沒管他，卻眼睜睜看著觀看人數(shù)從一兩百開始往上升，直到當晚下播時的1萬人。
這是“東方甄選”開播半年以來的空前盛況，非俞敏洪老師親自來不會有。“整個直播間都瘋了。”
第二天，觀看人數(shù)飆到三萬。這一天，留在更多人記憶中的，是董宇輝自稱兵馬俑的同款臉型，和直播間在賣的同樣形狀的一口方鍋。
“學生們”的反饋直接喚回了這位原新東方西安學校英語教研主管的巔峰狀態(tài)。連夜失眠不足以影響他妙語連珠，一段段文采斐然的即興發(fā)揮暴露出這個“90后”深厚的知識儲備和富饒的精神世界。一夜之間，“兵馬俑橫空出世”，“東方甄選”直播間三天內(nèi)漲粉500萬，董宇輝這個名字和他背后一路打拼、逆風翻盤的故事開始刷屏各大社交網(wǎng)絡，成為無數(shù)人面對無常當下的精神力量。2022年，董宇輝獲評第十屆“陜西好青年”。
如今八個月過去，連續(xù)高強度的工作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負荷已到極限。“還好過了個年。”他說，“不然我真熬不住了。”后來的勞動強度已經(jīng)沒有開始那么大，他的壓力主要來自長期緊繃的精神狀態(tài)。
春節(jié)假期，董宇輝帶家人去了趟云南。瀘沽湖的氤氳和麗江的水汽包裹著他，帶來久違的松弛感。
“去當?shù)厝思依锬€豆花，聽他講講老房子的故事。到走婚橋上走一走，看夕陽灑在湖面上，金光閃閃。晚上回到客棧里，大家繞著篝火跳舞……”
他描述著當時的畫面，目光垂落下去?；鼐┖?，回到直播間，他總會下意識地提起這次旅程，“換個環(huán)境，心里舒服很多”。
沒人知道這個在鏡頭前精力旺盛、極度感性又極度清醒的年輕人，半年多以來都在承受些什么。網(wǎng)絡上隔三岔五因為他說的某句話、某個新動態(tài)掀起一波巨浪，故事的主角卻幾乎從不解釋，更不抱怨，正如他在平常生活里一樣沉默——熟悉董宇輝的人都知道，他平時并不愛說話，甚至“社恐”。
“你知道我每天上班，最痛苦的經(jīng)歷是什么？”他讓記者猜，“不是晚上直播，是早上進電梯。”
在北京海淀區(qū)這座18層的大廈里，沒人會認不出董宇輝。一進電梯，“社恐”發(fā)作，他就鉆到最里面的位置，背對著人，把臉埋進角落。
走到工位上，放下書包，進入安全區(qū)。他會被書架、桌上一摞摞書、地上一箱箱農(nóng)產(chǎn)品包圍起來。在這里，他翻書、發(fā)呆、啃1.5元一張的蔥花餅，和寫字樓小窗格里的每個年輕人一樣。
他常在直播間里提到西西弗斯——在希臘神話中因為觸怒眾神，被懲罰一遍遍將滾落的巨石推向山頂。“我覺得我和他很像。我曾經(jīng)努力了那么多次，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董宇輝說，“但這些努力就毫無意義嗎？”
每個人都需要在不斷重復的勞作中尋找生活的意義，會失敗，也會偶爾幸運，復又失去，一次一次，從頭再來。
誰又知道前路幾何呢？
西西弗斯無法成功，西西弗斯永不投降。
董宇輝在直播“既然老天爺給你運氣，
說明他想讓你做一些事情”
《中國青年》：從去年6月到現(xiàn)在，感覺自己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董宇輝：一種年輕的心態(tài)，應該是對一切充滿好奇，敢于表達，求知欲強，常常會受不了誤會和委屈，喜歡凡事論個對錯。但經(jīng)過這半年多之后，我開始不太在乎這些了。你想做的事情、你的初心、價值觀不會變，但我開始可以承受一些誤會和委屈，你罵我，我還能笑著看你，這就是半年多的變化。
屏幕上有些話對我還是會有影響，我也會難過。我是人，不是麻木的工具，只是我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而已。
《中國青年》：哪些時候會覺得大家忘記了你是“人”？
董宇輝：只要站到鏡頭前，你就會迅速感覺到，大家在用一切完美的標準要求你。不僅道德上要做一個圣人，還應該把每一句話都講得完美妥帖。你被要求在接受贊美時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喜悅，在承受詆毀時不能有任何委屈，不然就會有聲音說，你看，你飄了。這就是我經(jīng)歷的，但我也覺得是正常的。
我們都會用一些自己達不到的標準去要求別人，這是人之常情。所以當我在接受這些時，我就更清楚，我應該對別人更柔和一些，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中國青年》：從開播以來，你自己在經(jīng)歷一個階段性的變化嗎？
董宇輝：去年6月份那會兒，我只有一個想法。我應該盡我所有的學識、談吐和可以展現(xiàn)的能力，讓更多人愿意在東方甄選的直播間里停留。如果有人因此認同、喜歡你，那是運氣；如果沒有，那說明你風格不行，還是得考慮單純賣貨。
我們直播間當時人均停留時長是7分鐘多。有一次我在講自己中學時的故事，這個時長達到了9分鐘。你知道抖音平臺的平均停留時間是多長嗎？3秒，甚至更短。60萬人，9分鐘，那多夸張啊。
后來，只要到了我跟別的主播交接班時，我會花很大的心思去介紹、調侃他們，讓大家記住他們。我得盡我的能力，不浪費這次機會，要把好的運氣分給別人。
再后來，從去年8月到現(xiàn)在，我做的事情就是傳遞知識、鼓勵讀書。這也是俞老師一直提倡我們做的。去年，抖音賣得最多的一本書是《額爾古納河右岸》，80萬冊，是我在6月推薦了大概三個星期的結果；賣第二多的書是許淵沖老先生譯的《美得窒息的唐詩宋詞詩經(jīng)》，也是我們推薦的。
我想既然老天爺給你們這一批人運氣，那說明他想讓你們做一些事情。
“東方甄選”的主播們在山東現(xiàn)場直播（董宇輝為左三）“去愛具體的人”
《中國青年》：還和自己的學生有聯(lián)系嗎？
董宇輝：每天都有不少學生給我發(fā)消息，有學生畢業(yè)找工作遇到困難了會來問我，談戀愛吵架、分手了，問我要不要挽回……他們會把我當朋友的。
《中國青年》：你會回復嗎？
董宇輝：會。就是回不完。但我會挑一些緊急的，我覺得這個必須得回，不能錯過這個女孩！我就回。但比如他說，老師，我這次考砸了怎么辦……這個復雜問題沒有簡單答案，你自己反思去，哈哈哈。
《中國青年》：會經(jīng)常給學生們什么樣的建議？
董宇輝：我以前上課時常講幾個詞，就是勤奮、樂觀、自省、聰明。這幾個詞可以不斷提醒你修煉自己。我也常跟學生說，如果你遇到一些重大的人生抉擇不知道該怎么做，就假設5年之后，你回過頭再看這段人生，你希望自己怎么選就怎么選。這樣遺憾會少一些。
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常常因為短視做錯誤的決定。比如5年前，你在直播間里賣菜，有人罵你傻，說你黑心商人，長得這么丑，可能你那天晚上很難過，回家還哭了，但你5年之后再回憶，有必要耿耿于懷嗎？何必呢？他說的是對的呀，我長得就是不好看，對吧，要有接受事實的勇氣，沒理由難過。
《中國青年》：因為這種言論哭過嗎？
董宇輝：我會難受，但無所謂。真把我委屈哭了的，只可能是跟我極其親近的人。記得訪談畢淑敏老師時她就說過一句話，只有真正親近的人才能傷害到你，就是這種感覺。
《中國青年》：處在這種被極度關注的狀態(tài)，你覺得自己會飄嗎？
董宇輝：我覺得沒啥飄的，你賣菜飄啥飄？菜咋能把你賣飄的？對吧？很荒謬。確實得到了很多關注，但我覺得這是我不應該得到的。你不能因為你的運氣飄，你只能因為你的運氣去感謝。
當然，我個人的好運背后是俞老師和新東方30年品牌的信用背書，還有東方甄選團隊幾百個伙伴的努力。
去年6月接受采訪最多的時候，我跟所有媒體都提到過，能不能給外面每天晚上在天橋下睡覺的幾個人提供一個住所，沒有人回應我。
那段時間晚上下暴雨，我每天凌晨2點多下班，都能見那幾個人在路邊睡覺。我想這是誰的父親、誰的兒子、誰的丈夫，沒人心疼嗎？為什么不關注一下他們？他們的故事一定比我的好。
在漫長的生活里，我其實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我就是一個農(nóng)村孩子，默默努力了很多年，考大學，找工作，還房貸，很普通，也很累。
我知道其實大家喜歡的不是我，只是把很多愛投射在了我身上——第一，他在直播間里傳遞知識，只要在做這件事的人，大家都會喜歡；第二，他心地善良，三觀正確，這背后是千年來中國人修身養(yǎng)性的傳統(tǒng)標準，大家喜歡的是儒家精神中值得傳承的部分；第三，他悲憫，大家喜歡的是有同理心的人。
《中國青年》：這是你后來慢慢總結出來的嗎？
董宇輝：談不上吧，對美好的追求，是人之常情，推己及人，不難理解。我自己一開始就知道。熱度肯定會過去，你不能靠中彩票過一輩子，這就是彩票。但我也能接受啊。無緣無故地來，就會無緣無故地走。你不能要求所有人每天晚上守在你的直播間。你瘋了？憑啥？大家有時間來聽聽就可以了。而且我說這點口水話，聽多了大家可能也厭煩。
《中國青年》：心靈雞湯說多了，自己也會受不了。
董宇輝：我不覺得這是雞湯。我的很多感受，背后都是有經(jīng)歷支撐的，但是你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把它全部講出來。每個人都有不堪、被不公平對待的經(jīng)歷，你講起來只會激發(fā)憤怒。
《中國青年》：所以，你覺得自己是在講什么？
董宇輝：我覺得在直播間里自己說的話有幾個共同點。第一，我呼吁大家回歸家庭，關注身邊的事情，愛具體的人。董宇輝不是你生活的重點，直播更不是，別在這浪費太多時間。
第二，我倡導大家去讀書，積累知識，豐富頭腦，避免偏狹，避免極端。
什么叫雞湯？是你覺得美好但從不會付諸實踐的東西。知行不合一，那是你的問題。你說要讀書，讀了沒？讀一讀，你的生活就有變化了，對不對？所以我呼吁大家回歸現(xiàn)實生活，做具體的事，愛人愛己。
第三，我們整個直播間都在呼吁大家理性消費。主播說得天花亂墜，你不缺就不要買。而且我旗幟鮮明地反對購買昂貴的奢侈品。
現(xiàn)在我身上這件襯衫，100多塊，西服外套是過季打折買的，219塊，我一次買了5件，從去年夏天穿到現(xiàn)在。
《中國青年》：沒想過買一套貴一些的正裝，算是對自己的獎勵？
董宇輝：這對我不是獎勵。我不會因為穿了1萬塊的衣服覺得自己高貴，這些給我?guī)Р粊砣魏涡睦砩系目鞓?。衣服體面、干凈、整潔、沒有皺紋，就行了。
《中國青年》：最近的一次快樂是什么？
董宇輝：跟家人去云南度假，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跟家人待在一起超過一天時間了；發(fā)現(xiàn)一本好書，真的幫到了一個人，或者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這些讓我快樂。至于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飯，這些是物質。物質是滿足需求，但快樂是精神感受。
《中國青年》：很多人獎勵自己的方式可能就是單純消費，你會不會覺得膚淺？
董宇輝：這不是膚淺，能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不能只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這就是偏狹。價值觀之間只是不同，不存在任何高低貴賤、對錯黑白。如果我用我的價值觀去要求你，那就是自嗨。道德只能用來約束自己。
陳佩斯父子在直播間宣傳新書“大家是喜愛，但你不能把它當真”
《中國青年》：你會把痛苦的事情抽離出去，留下被美化的部分講給學生聽，是這樣嗎？
董宇輝：在錯誤的事情上糾結越多，浪費的時間和精力就越多，長期而言，對人生會形成一種耗損。這是我判斷所有事情的依據(jù)。每個人生活中都會遇到一些損耗你的人和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忽略它。所以，你要求自己不去想太多，如果想得多又無力解決，你會陷入虛無。
《中國青年》：你怎樣看待“出名”這件事？怎樣看待名聲的突然到來和失去？
董宇輝：火了之后，很多人會靠近。但董宇輝你別誤會了，他們喜歡的不是你這個人，是你現(xiàn)在身上的光環(huán)和名聲。所以呢？你還是以你的善良和本色去對待他們，不去過度逢迎和接近就行了。
對物質和名聲的突然到來和失去，看淡一點。哪怕明天沒有一個人來看我直播了，但我還是我，我沒有變，對吧？就像我作為老師，不會特別在意學生的成績。我的學生們，心態(tài)好，長期學習，有正確的理念、正確的學習方式和習慣就行了。
《中國青年》：所以，你會希望自己的學生們有怎樣的品質？
董宇輝：我希望他們皮實一些。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堅持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如果最后運氣來了，那是你幸運；運氣沒來，也不影響你是一個誠實、正直、善良、可愛的人。
就拿高考來說，從2020年開始，每年高考人數(shù)分別是1071萬、1078萬、1193萬，全國985學校一共39所，按照每個學校招收5000人算，一共才18萬人。100個人考進1.8個，意味著這是一場大多數(shù)人的失望，你要做的是什么？
準備接受沖擊，保護好自己。但你也要告訴他，你可以二次再出發(fā)呀，人生又不是考試成績決定的。
《中國青年》：你會怎么告訴他們，你所認為的成功？
董宇輝：按照自己的意愿過這一生就行了。物質上的索求是無窮無盡的，托爾斯泰生于貴族家庭，但他痛苦一生；叔本華那么有錢，但他告訴你，人生如鐘擺，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反復徘徊。他們?yōu)樯恫豢鞓?？錢能帶來一些提供生活便利的東西，但帶不來長期和真正的快樂。
所以，你剛問我為什么會把痛苦的經(jīng)歷美化？人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有一種能力就是主動脫離痛苦、淡忘痛苦，我只是人為加速而已。
董宇輝在直播《中國青年》：平時需要表達的場合這么多，你會渴望一個人靜一靜嗎？
董宇輝：我特別喜歡。以前在西安新東方當老師的時候，我特別喜歡開車往西北跑。一個人，沒有表達的訴求。過了蘭州，天地巨大，城市，高樓，交通燈，甚至樹木都消失，只剩下漫天黃沙，風滾草，遠方駝隊經(jīng)過，駝鈴聲聲，那種感覺特別悠揚、放空。你有一種渺小感。所以，為什么古代圣賢在大山大川前舞蹈？人需要這種渺小感，這能讓你轉移一些注意力，不再那么想要融入人群。
《中國青年》：網(wǎng)絡上那么多“丈母娘”，有沒有真給你介紹對象的？
董宇輝：肯定有。很多“丈母娘”都非常牛，她們會通過各種方式聯(lián)系到我。大家是喜愛，但你不能把這件事當真。
我舉個例子。明星在舞臺上演出的時候，伴隨著激昂的音樂和閃爍的燈光，臺下觀眾瘋狂歡呼，只要你置身其中，你都會在那一刻不自覺地愛上這個人。
但如果你倆平等地、平靜地、理性地面對面坐下來，聊一聊人生，感受精神的豐富程度，你會覺得……原來他也很平凡，并不像你一開始想的那樣。
所以，如果你在舞臺上、在聚光燈下的那一刻決定接受別人的好意，你實際上是利用了別人。雙方在狀態(tài)、判斷、認知上是不平等的。所以不能接受。
《中國青年》：你覺得他們看到的是一個加了濾鏡的你。
董宇輝：一定是的。大家看的不是我，是濾鏡。你認真再想一想，如果我沒火，只是直播間里一個平常的賣貨主播，你還覺得我配嗎？
《中國青年》：很久以后，當你的事業(yè)又上了一個臺階，或者沒有，你會告訴自己有什么東西一直不能忘記嗎？
董宇輝：現(xiàn)在每天我都會收到全國各地寄來的信。因為我是6月9號“出土”的“兵馬俑”，所以每個月9號，我都會收到很多花。還有藥——只要我今天直播說了一句，自己失眠，過兩天幾箱藥就寄來了，特效藥、進口藥、各種膏藥……
你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還是會一直寄。這樣完全不對等的愛都有人堅持，你還不覺得自己運氣好嗎？你都已經(jīng)得到太多了。
所以，不管以后我的人生將怎么走，我唯一真正感謝的其實是這些，因為他們本不需要這么做。
《中國青年》：這些會給你帶來心理上的壓力嗎？
董宇輝：我只是想，我憑啥拿人家東西？我想退回去，轉錢，但聯(lián)系不上。不應該拿人家這些東西的，你欠人家的。
所以，我想把最好的狀態(tài)給他們。他們那么堅定而無私地認同、喜歡并且理解我。我理應把最好的給他。我最好的有啥呢？不就是能在鏡頭前夸夸其談，胡說八道嗎？除了這些，我一無所有。
《中國青年》：你想過回歸課堂嗎？
董宇輝：如果以后有機會，我愿意。對于一件事情，如果你選擇了，也喜歡它，而且能夠從頭做到尾，那是你的運氣。如果沒有這個運氣，你懷著熱愛把它做好就行。
本文轉自于 中國青年雜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