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18歲的年輕人,從高中就決意輟學(xué),走上一條自己選定的去往“上面”(廣州、深圳)的成長之路,試圖接近他想象中自由、收入也高的城市生活。在這次受到法律的警誡前,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條與眾不同但又高效的成長道路,但沒想到就像縣城街頭的電動車騎手一樣,這條路看似快捷,其實危險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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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 | 吳淑斌
編輯|陳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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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起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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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喜歡強調(diào)自己是個從不浪費時間的“行動派”。原本約定見面的時間是下午2點,提前兩個小時,他在微信上提議,“要不我現(xiàn)在就過去吧,我們可以馬上開始談事情”。大約過了10分鐘,他就騎著一輛暗紅色電動車到達(dá)了見面的小餐廳。這個速度比導(dǎo)航軟件預(yù)測的還要快,畢竟,餐廳離他家有將近4公里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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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強行動力”看起來帶著些危險。他會在川流的車輛中橫穿馬路,瞅準(zhǔn)遠(yuǎn)處轎車還沒靠近的空隙,猛然加速,電動車“噌”一下從車流的空隙中竄過去。坐在后座上的人必須時時用手抓住車后的支架,否則突然的變速會讓人仰倒。不過,這種過馬路的方式,在這座名為徐聞的小縣城里倒很常見。這是一座看起來不太“現(xiàn)代化”的城市,建筑物大多陳舊,至今未通高鐵,從距離它最近的“大城市”湛江出發(fā),要坐兩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達(dá)。一下大巴車,七八輛摩托車就會圍在你身邊。戴著各色頭盔的司機用方言熱情地說著什么,雖然聽不懂,大概也能猜得到是“去哪里”和“坐不坐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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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轎車相比,輕便的電動車更輕松地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圖為廣東雷州街景(張雷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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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幾乎沒有出租車和滴滴,如果想搭公交車,會在等待的20分鐘里經(jīng)歷好幾次失望:每隔幾分鐘,會有從縣城開往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小巴車停在公交站“撿客”,帶走一撥又一撥回村的人,而穿梭在縣城里的公交車依然沒有出現(xiàn)。破解困局的方法也有:如果不放心那些熱絡(luò)但又顯得莽撞的摩的司機,你還可以在路邊輕易地掃碼打開一輛共享電動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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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動車和摩托車是徐聞縣城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紅綠燈路口還專門留出了“電動車等候區(qū)”,它們體量小、速度快,而且擁有一些機動車不具備的交通“特權(quán)”。雙向四車道的馬路中間,長長的鋅合金防護欄隔開了兩側(cè)迎面而來的車流。每隔幾百米,防護欄就會斷出一排缺口,供行人過馬路。電動車、摩托車司機們不愿意繞道遠(yuǎn)處的紅綠燈,也選擇在此處調(diào)頭。陳之強急著趕過來和記者聊的,是他最近惹上的“麻煩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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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21年2月到12月,18歲的陳之強在徐聞縣法院起訴了800多起案子。案子的內(nèi)容相似,都是各類食品安全問題,包括假貨、虛假宣傳、沒有質(zhì)檢報告等,甚至是進(jìn)口食品上沒有附帶中文標(biāo)簽。這些食品大多是他從網(wǎng)上各地買來的,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網(wǎng)購食品以收貨地為履行合同地。廣東省湛江市徐聞縣人民法院受理了這800多場訴訟案件。“打假就是為了掙錢。”陳之強毫不諱言自己做這些事的目的,但他更要著重強調(diào)的是,自己的“打假”是在法律框架內(nèi)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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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法律人。”他對本刊記者說,“我自學(xué)過民法和刑法。直接上法院起訴,就和敲詐勒索沾不上邊。如果商家不同意賠償,就讓法院判嘛。”他提起的800多起打假官司,除了200多件和解外,其余的全被法院以“職業(yè)打假人”身份為由駁回,他也并不氣餒,像一個坦然面對職場成敗的老手,“輸就輸了,反正下一次再把成本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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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采訪對象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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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12月27日,陳之強突然收到來自法院的一份《民事裁定書》。這原本是一起普通的“打假官司”。作為原告的陳之強,起訴珠海一家食品公司銷售的罐裝食品未能提供產(chǎn)品質(zhì)量檢驗合格證明,向商家索賠。案件開庭后,法院一如既往駁回了陳之強的訴訟,但這次裁定書最后增加了幾段內(nèi)容:“本院認(rèn)為陳之強以向法院起訴作為手段,利用商家恐慌心理,迫使商家妥協(xié),多次索取商家錢財,且數(shù)量極大,涉嫌敲詐勒索犯罪,將陳之強涉嫌敲詐勒索的犯罪線索移送公安機關(guān),徐聞縣公安局已于2021年12月16日做出立案決定書,決定對陳之強涉嫌敲詐勒索立案偵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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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收到裁定書時,陳之強說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沒想到被法院給搞了”。這個18歲的年輕人,從高中就決意輟學(xué),走上一條自己選定的去往“上面”(廣州、深圳)的成長之路,試圖接近他想象中自由,收入也高的城市生活。在這次收到法律的警戒前,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一條與眾不同但又高效的成長道路,但沒想到就像縣城街頭的電動車騎手一樣,看似快捷,其實危險重重。在和本刊記者的交談里,他一邊極力表現(xiàn)出超越年齡的“深思熟慮”,一邊又流露出涉世未深、資源有限的年輕人對未來的困惑:如果不騎電動車,自己還能靠什么到達(dá)自己的目的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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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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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最初的目的地很簡單:盡快成人,早早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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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xiàn)在生活的徐聞縣,位于廣東省湛江市的西南部,是中國內(nèi)地最南端的縣城,隔著瓊州海峽,對岸就是海南島。唐代文獻(xiàn)中記載,“欲撥貧、詣徐聞”,意思是說,想要脫離貧困,就去徐聞這個地方。臨海人們世代以打魚為生,海鮮肥美的時節(jié)總能賣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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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海邊的居民搭上了旅游快車,在“大陸南極村”等景點旁開民宿、農(nóng)家樂,也是一門不錯的營生。但陳之強家沒能享受到地理優(yōu)勢帶來的福利。他的父母20年前從隔壁縣城遷到徐聞城里,在這兒工作、成家。他們不是漁民,也沒有農(nóng)田可以種植,只有小學(xué)學(xué)歷,不會說普通話,很難去外面的城市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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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住在徐聞縣的“城中村”里,宛如懸浮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離海邊很遠(yuǎn),離縣城中心也有好幾公里。好在父親手腳勤快,也會跟人打交道,靠著這些年積攢起來的縣城人脈,開小貨車?yán)洖樯?。母親則是全職主婦,在家照料丈夫和三個孩子的生活。夫妻倆辛苦十幾年,兩年前用攢下的積蓄加借點外債,湊齊八九十萬元,在村里蓋起一棟三層小樓。此前十幾年里,全家人擠在如今用作廚房和車庫的三間平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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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而遇的夏天》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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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是家里的長子。雖然父母沒時間也沒能力輔導(dǎo)他學(xué)習(xí),但他說自己讀書時成績不差,初中時也聽大人的話認(rèn)真學(xué)習(xí)過,中考考上了縣城里排名前三的高中,但走到這里,他對教育這條路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相比“知識改變命運”的說法,他看到身邊“讀書人”的生活卻不盡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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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這條最普世的上升通道上,地處偏遠(yuǎn)的徐聞縣并沒有什么優(yōu)勢。陳之強說,自己初中時的好朋友考上了全縣最好的高中,在班里成績排前幾名,最后高考只比本科線高出10分。“我這種在他之下的學(xué)校,要考上本科真的挺難的。”即便那些念完??粕踔帘究频挠H戚,拿到大學(xué)文憑后,也沒有在城里找到什么體面的工作,或者去做銷售,或者去創(chuàng)業(yè),忙忙碌碌卻最終沒掙到什么錢,不僅“拿不出娶媳婦、買房買車的錢”,有人還負(fù)債累累,“他們確實讀了書,反而混得還沒我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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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中開始,陳之強就在思考自己的出路。他以前去廣東惠州一家工廠打過工。那是一家專門做圣誕產(chǎn)品的工廠,陳之強的任務(wù)就是在流水線上把兩個內(nèi)部零件擰到一起。這個動作太微小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流水線盡頭的成品到底是圣誕樹、圣誕老人玩偶,還是什么別的東西。這個機械的組裝動作要從早上8點一直做到晚上10點,中間只有吃飯的短暫休息時間。“太累了,老板動不動就罵人,不自由啊!”只做了3天,陳之強就不想干了。身邊還有認(rèn)識的朋友去了珠三角更大的城市,但大多在奶茶店、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一個月掙4000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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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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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服務(wù)員的工作怎么樣?”陳之強問本刊記者。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一家中學(xué)旁的快餐店。餐廳里有不少穿著藍(lán)白校服的學(xué)生正在吃午餐。陳之強看起來和他們沒什么兩樣,蓄著比平頭更長一點點的頭發(fā),黝黑的臉頰兩側(cè)長著一小片青春痘,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薄外套和運動褲。但他竭力想顯示出自己與這些同齡人的不同——更成熟、更有社會經(jīng)驗,也更具備遠(yuǎn)大抱負(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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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提出關(guān)于服務(wù)員的問題后,還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我不喜歡,一點技術(shù)含量都沒有。”他想找到一條既能盡快有收益,也不是單純“下苦力”的進(jìn)城方式。但對一個放棄了教育通道,又不具備其他社會資源的縣城青年來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法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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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是在手機新聞上知道“打假人”這個“職業(y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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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時,他刷到一則新聞,一名“打假人”購買了1萬塊錢的紅酒,以紅酒上沒有標(biāo)簽為由,向商家索賠10倍,最后法院判賠10萬元。巨大的數(shù)額讓陳之強震撼,他搜索“打假”,瀏覽了好幾個類似的案例。“這一單猛如虎啊,搞幾單就是幾十萬了。”只需要打幾個官司,就能掙到蓋一棟新房的錢,陳之強有點“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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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這種賺錢方法看起來觸手可及,“沒門檻。他也不是律師、法官,只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對吧?只要你成年了,能去起訴就行了”。接下來的幾天,他按照新聞里的內(nèi)容,在網(wǎng)上搜索《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法》和《食品安全法》,又看了知名打假人王海的案例,最后把目光鎖定在了食品領(lǐng)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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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規(guī)定,“因食品、藥品質(zhì)量問題發(fā)生糾紛,購買者向生產(chǎn)者、銷售者主張權(quán)利,生產(chǎn)者、銷售者以購買者明知食品、藥品存在質(zhì)量問題而仍然購買為由進(jìn)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陳之強反復(fù)研讀了這條規(guī)定,并得出自己的理解:“就是說,如果是食品、藥品出問題,不管你是職業(yè)打假人還是消費者,法院都是支持的,而且食品能有10倍賠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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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書架上摞著的文件袋里,裝滿了他給各地法院信訪后收到的回復(fù)文件(吳淑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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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現(xiàn)“致富經(jīng)”后的兩個月,陳之強就對第一個“獵物”出手了。他在電商平臺看中一款蜂蜜,翻閱評論區(qū),仔細(xì)查看每一張曬圖,“說好說壞的都有,但是我主要看包裝圖片。上面什么標(biāo)簽都沒有,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我肯定要打它”。每罐蜂蜜58元,陳之強花了928元,一口氣買了16瓶——這對于還是高中生的他而言,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那時,他所就讀的高中是寄宿制,父母每周會給他200塊錢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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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靠省吃儉用,在一個半月里攢下了這筆“啟動資金”。此后事情依照他事先了解的流程往前發(fā)展:他先和商家私下協(xié)商,商家接受退貨退款,但拒絕10倍賠償。陳之強在網(wǎng)上搜索了起訴書模板,修改了原告、被告、產(chǎn)品等信息,準(zhǔn)備上訴。但事情卡在了年齡上。那一年他只有15歲,尚未成年,需要父母陪同才能去法院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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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擔(dān)心,“為了幾瓶蜂蜜為什么要搞得上法院,萬一被打擊報復(fù)呢?”陳之強不以為然,“第一,這個商家在山東,他為了萬把塊錢跑來廣東搞我的可能性不大;第二,這對我來說不麻煩。輸了就當(dāng)一個教訓(xùn),贏了那可是10倍報酬”。父母勉強陪他去了法院,不過立案之后,他們每天在家里念叨著擔(dān)憂——在民間樸素的意識里,司法體系總和麻煩相關(guān),最好不要沾染。陳之強被念煩了,最后同意去撤案,但暗下決心,“再學(xué)兩年,等成年了自己干”。他開始自學(xué)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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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一下學(xué)期開始,陳之強把在校的空余時間都用來看法律書籍。他不愛與同學(xué)來往,覺得他們幼稚,“只知道打游戲”。在同學(xué)眼里,他則是個“怪人”,說起他時會帶著一絲驚訝和戲謔。“陳之強在學(xué)法律誒。”一位曾與他高中同班的男生如今在廣州上大學(xué),他告訴本刊記者,自己也是最近看了新聞,才知道陳之強高中看法律書是為了“打假”。但他現(xiàn)在依然覺得這種做法有些可笑,“感覺就是旁門左道。再說了,翻幾本書,高中學(xué)歷的人就是法律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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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常常把司法和“麻煩”掛鉤,但陳之強從高中就開始跑法院,在他心里,這是個“高大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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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陳之強從高三上學(xué)期結(jié)束后就開始休學(xué)了。他從學(xué)校搬回一堆自學(xué)的法律書摞進(jìn)衣柜,包括民法、物權(quán)保障法、法庭案例等。靠這些內(nèi)容龐雜甚至一知半解的知識,他退學(xué)前就在一起打假官司中掙到了錢。這起官司里,陳之強扮演的是“盾”的角色,幫助被“打假”商家寫答辯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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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裁判文書上搜索有過“打假”糾紛的商家,主動聯(lián)系對方,表示自己可以提供法律幫助。一位商家被起訴索賠10萬元后,找到了陳之強幫忙寫答辯書。為了表現(xiàn)得更專業(yè),陳之強還先花幾十塊錢,在網(wǎng)上付費咨詢了專業(yè)律師,最后在答辯書中列舉了兩點理由:“一、對方是職業(yè)打假人,不是消費者;二、購買的商品沒有造成實際損傷。”最后,商家贏得了訴訟,支付了他近5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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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陳之強“靠法律知識”掙得的第一筆錢。但除了錢之外,他更重要的收獲是對自己做一名“法律人”的信心。“蜂蜜打假案”雖然不了了之,但他記得第一次踏上法院大樓前的臺階時,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威武”,“特別高大上,特別崇拜這種地方。普通人會覺得去法院是一種麻煩,對我這種法律人,這里就是天堂。我想的是以后要更加努力學(xué)習(xí)法律,多到這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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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也說不清楚自己對法律的興趣是何時萌生的,但他還記得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熱播時,劇里法官陳清泉說了一句話:“法律條文的解釋權(quán)在我這。”他還想起自己第一次去惠州打工,工作三天后想離開,老板拒絕支付他工錢,說只有工作滿七天才能拿到工資。他不想也不敢過多糾纏,自己買了車票跑回家。“我后來學(xué)了法律才知道,根本沒有這個規(guī)定,做一天也得給我錢。所以還是得懂法啊。如果學(xué)好法律,就不會被隨意糊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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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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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的一天,陳之強帶本刊記者來到他的家。這是一棟西洋風(fēng)格的小樓,尖頂別墅外形,門廊兩邊挺立著兩根威武的羅馬柱,在“城中村”里顯得挺氣派,但屋內(nèi)的陳設(shè)卻很簡陋。一樓餐廳和二樓客廳中,除了基本的餐桌椅、茶幾和茶具,沒有其他裝飾,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陳之強的房間地板上堆著兩大袋茶葉,是“打假”失手時“砸手里”的獵物——起訴后,法院既不支持他的訴求,商家也不愿意和解和退貨退款,這種情況他遇上過十幾次。更顯眼的是書架上的十幾個文件袋,里面整齊碼放著幾百份判決書。這是他與法院打交道留下的所有書面材料,是他作為一個“法律人”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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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第一筆錢是靠替商家寫答辯狀掙來的,陳之強更愿意做的事還是“打假”。寫答辯狀是乙方,得等生意上門,而打假人則更接近于甲方,進(jìn)退掌握在自己手上。他掰著手指頭迎接自己的成年時刻——18歲,意味著自己可以獨立上訴了。離生日還有300天時,陳之強就開始在朋友圈里倒計時,一直到生日前兩天,“還有五天這個學(xué)期就結(jié)束了,下一步就出去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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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聞縣法院(吳淑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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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過后第二天,他終于一個人走進(jìn)了向往已久的徐聞縣法院,這一次要起訴的是離家不遠(yuǎn)的一家小型超市。陳之強在超市閑逛時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貨架上有過期半年的臘肉。“沒想到一出門就被我碰到了。”陳之強很興奮,“過期問題是比較致命的,法院會支持。”貨架上還有十幾袋這樣的臘肉,每袋10塊錢左右,但他謹(jǐn)慎地只拿了一袋,“畢竟是本地人,小打小鬧,要幾百塊錢沒事,要成千上萬元,也要考慮到人身安全”。他沒有再找商家協(xié)商,而是直接到法院起訴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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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回憶,第一次獨自到法院去,“心里激動又緊張,生怕法院不給自己立案”,結(jié)果法院當(dāng)天就受理了。超市老板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陳之強拒絕了他賠償300元的提議。“我知道你家在哪里,你小心點。”老板帶著一絲威脅的口氣。陳之強硬著頭皮回答,“大家都成年了,別磨磨唧唧的,這是法治社會。”最終,索賠金額由陳之強提出的1000元談到了500元。在法院外,剛撤訴的陳之強從超市員工手中接過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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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起案件獲勝后,陳之強的操作日益熟練。每天,他在購物平臺上瀏覽食品,尋找那些可能存在的問題:缺少產(chǎn)品合格證,進(jìn)口產(chǎn)品沒有質(zhì)檢報告、中文標(biāo)簽,食品成分表中顯示有藥品,虛假宣傳……收到快遞后,陳之強都是直接向法院起訴,以此規(guī)避敲詐勒索的風(fēng)險。他從早上8點多就開始工作,騎著電動車去村里快遞點取回三五個快遞,然后開始寫訴訟材料、上法院立案、調(diào)解、開庭。他沒有幫手,寫訴狀、立案、開庭或和解,全靠自己一個人完成。但他的“業(yè)務(wù)”已經(jīng)非常嫻熟,五分鐘就能修改出一份新的起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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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曾經(jīng)被陳之強起訴的商家米先生告訴本刊記者,陳之強曾在他們的淘寶店里購買了一盒匯源果汁,隨后以“沒有入境貨物檢驗證明和產(chǎn)品質(zhì)量檢驗合格書”的理由向法院起訴。收到傳票后,米先生很快判斷,自己又遇到一名職業(yè)打假人。他的店鋪幾乎每個月都會遇到一次這樣的索賠,不堪其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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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買東西)都是搜索關(guān)鍵詞,為了增加曝光率,保不齊標(biāo)題里和實際的東西不一樣。比如一瓶牛奶,你在標(biāo)題里寫早餐奶,但是盒子上沒有早餐奶幾個字,他們就逮住這個。其次,電商發(fā)布產(chǎn)品時,有一些選項必須勾選。比如牛奶盒子沒有直接標(biāo)注有糖,但是碳水化合物里含糖。你在后臺必須勾選有糖或無糖,你說是寫還是不寫?”大部分時候,米先生會選擇私了,提供500到2000元的賠償。“他們投訴到工商,我們就很容易被罰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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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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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收到傳票后,米先生也接到陳之強“私了”的電話,但他沒有同意。“他(陳之強)也不太專業(yè),隨便拿著一個產(chǎn)品就起訴了。該有的證明我們都有,他弄得有點極端,直接到法院起訴,我們也正好有個說理的地方。”在專業(yè)人士眼里,陳之強的“打假”方法確實比較稚嫩,或者說粗糙。山東德衡律師事務(wù)所郭培明告訴本刊記者,成熟的“職業(yè)打假人”往往會更深入地判斷商家是否存在故意欺騙消費者的意圖,甚至?xí)再M將食品送到專業(yè)的檢驗室,核查內(nèi)部的成分構(gòu)成是否符合規(guī)定。“打假”前輩王海也在和陳之強的連線直播中提道,“打假不是對法條的簡單、機械地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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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法院以相同的理由駁回了陳之強對米先生店鋪的上訴,“以牟利為目的而購買涉案產(chǎn)品,其購買行為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消費者的購買行為……本院不予支持”。陳之強并不在乎法院的駁回。為“打假”做準(zhǔn)備時,他就在裁判文書網(wǎng)上查詢過案例,發(fā)現(xiàn)除了青島、廣州等少數(shù)城市,大部分地區(qū)的法院并不支持“職業(yè)打假人”的索賠。“湛江也沒有支持的先例,法院發(fā)現(xiàn)你是職業(yè)打假人,直接就會駁回了。”但他還是堅持上訴,成功和解可以獲得賠償款,得不到法院支持也能提高自己的名氣。“我得留下案例啊。不然以后我出去說,我是陳之強,誰知道我?他們在網(wǎng)上一搜,發(fā)現(xiàn)我有那么多案子,名聲就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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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10個月里,陳之強提起了800多起關(guān)于食品“打假”的訴訟。過于繁忙的“業(yè)務(wù)”,還導(dǎo)致了一些可笑的事故。他曾經(jīng)購買某品牌的避孕套,在起訴書中提及該產(chǎn)品“違反食品安全法”。根據(jù)徐聞縣法院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近三年來,法院每年受理的民事案件都在2000例左右。陳之強一個人的立案數(shù)量已經(jīng)是以往一年受理案件的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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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柜中的文件夾,里面裝著陳之強最近一年里拿到的判決書(吳淑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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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確實因此出了名。2021年7月的一次開庭視頻里,法官詢問陳之強:“你在我們法院立案的產(chǎn)品銷售者系列案件的數(shù)量有多少?”“不知道。”陳之強回答。“自己起訴的數(shù)量,你說不知道?”法官有些氣急,“講不過的哈,你都是在徐聞法院起訴的!你不老實?。?rdquo;“忘記了也是我的權(quán)利。”陳之強看起來有一絲慌亂,但也沒有退縮,“不老實你罰款拘留我?。∥沂菃栠^了幾十個律師我才敢這么說的!”他把這個片段截取出來放在網(wǎng)上,“有幾百萬播放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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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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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幾歲?”第一次和他見面午餐時,陳之強一邊問本刊記者,一邊隨意地攪拌著面前的肉醬面。相比面食,他更喜歡吃炸雞、漢堡、薯條,但為了顯示待客之道,他讓我來決定吃什么。當(dāng)我確認(rèn)他的年齡是18歲時,他迂回地說:“虛歲20,而且很快就要過19歲生日了。”“我早就是社會人了,很多人說我看起來像二十一二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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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00多起不知該說勤奮還是瘋狂的訴訟洗禮下,陳之強對自己作為一個有能力“混社會”的成年人有了更多自信。第一次通電話時,本刊記者詢問是否可以和他父母了解一下案情,他拒絕得挺干脆,“老人家不懂,我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你跟我了解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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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中,他神色飛揚地說起,自己和縣里某個局的局長是微信好友,對方曾發(fā)微信邀請他去辦公室喝茶;去縣人大辦事時,工作人員“一聽說我是陳之強,站起來對我敬了個禮”。以他在縣城的生存經(jīng)驗來看,這些表現(xiàn)證明著他的名氣和人脈,而這兩者都是非常重要又難得的社會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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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名氣”漸長,陳之強還收過“徒弟”。他的聯(lián)系方式很容易在網(wǎng)上搜索到,有人加他微信,想跟他學(xué)習(xí)“打假”,陳之強就邀請對方進(jìn)入一個“打假”維權(quán)交流群,入群費300多元。群員可以私下里一對一地請教陳之強問題,也可以在群里交流“打假”的經(jīng)驗。他們咨詢的大多是基礎(chǔ)問題,包括如何尋找獵物、如何寫起訴書、立案的流程是什么、會不會被報復(fù)。最多的時候,群里有近50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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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情》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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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群和他相似的年輕人。十七八歲或是二十出頭,來自廣西、河北、貴州的縣城,大多已早早進(jìn)入社會,在不同角落打工的同時,向往著一條通往自由,成熟和體面的“捷徑”。“大家都想試一試,看能不能掙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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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記得,有一個在上大專的“徒弟”曾經(jīng)和他打電話,哭訴女朋友吵架鬧分手的事情,“女朋友嫌他在這個技校里沒什么前途,他就想找點別的路子能掙錢”。甚至還有人特地從北京跑到湛江找他,想借著陳之強的名氣,“聯(lián)手做一番事業(yè)”。這個合作伙伴在酒吧里做DJ工作,考察一番后,覺得“湛江的市場環(huán)境不好”,匆匆結(jié)束了調(diào)研。不過,收徒事業(yè)只持續(xù)了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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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下半年起,陳之強的“打假”之路開始不那么順?biāo)臁T敢夂完愔畯姾徒獾纳碳以絹碓缴?;一旦開庭,陳之強的上訴無一例外被駁回。他把原因歸結(jié)為裁判文書網(wǎng)上判決結(jié)果的公開。“商家看我打官司沒贏過,他們也就不愿意和解了。”“打假”的經(jīng)濟收益也不樂觀。在他提起的800多起訴訟里,法院組織和私下調(diào)解了200多起,陳之強一共獲得十幾萬元賠償。但按每個案子50元訴訟費計算,這一年他為打官司花費的訴訟成本就有五六萬元;傳票無法送達(dá)商家,登報公示費約兩萬元;去文印店打印起訴材料,又花了一兩萬。再扣除一些“砸手里”的貨款、生活支出,十幾萬賠償款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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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徐聞法院裁定書上的“立案偵查”,則終止了他的“打假”之路。法院認(rèn)為,陳之強用“格式”事由,惡意向法院起訴商家,利用部分商家考慮訴訟成本高,擔(dān)心被進(jìn)一步抹黑而私了心理以獲得和解賠償從而牟取經(jīng)濟利益,將法院作為其索賠牟利的平臺。收到這封裁定書后,陳之強嚇出了一身冷汗。上訴原本是他接近法院這個“理想殿堂”的一種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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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規(guī)劃,“打假”打出名氣以后,就去律所學(xué)習(xí)怎么當(dāng)一個“律師”——他對“律師”這個職業(yè)印象不錯,“網(wǎng)上咨詢的律師都很尊重我,不會因為我年紀(jì)小就看不起我”。在繁忙“打假”之余,他還給全國各地的法院寫信信訪,反映法院在把裁判文書上網(wǎng)時沒有告知當(dāng)事人的問題。其中,雷州市法院給他寄來了回信,“建議意見正確……獎贈你法律書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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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民事訴訟法》和《人民法院案例》同樣堆在了衣柜的書堆上,而回信被他掃描成了文件保存進(jìn)手機。但現(xiàn)在,這些和幾件房間里剛收到,還未來得及起訴的商品一樣,成為他“打假”事業(yè)的殘局。除了每天在網(wǎng)上找律師咨詢自己的案子、查詢過往判例,或是接受記者采訪外,他還在思考一個問題: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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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之強衣柜的書堆收集了大量法律相關(guān)書籍(吳淑斌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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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訪中,他問了本刊記者好些與案子無關(guān)的問題:在北京讀研究生是什么樣的?大城市里的人會先買房再結(jié)婚嗎?城里人真的接受家里只生一個女兒、沒有兒子嗎?記者的工作會不會經(jīng)常遇到危險?本刊記者告訴他,記者常常出差,一出門就會一周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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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在他們這里,中午不回家吃飯的人都會被認(rèn)為是不顧家的,在外面一周不回家肯定不行。當(dāng)?shù)弥浾呒依镏挥幸粋€女孩時,他說,在他們這里,沒有兒子相當(dāng)于沒有后代。許多時候,“外面的世界”和“我們這里”的差別似乎都超出了他的想象,想不到用什么話回應(yīng)時,他就自言自語一句“還能這樣啊”。可該如何到達(dá)“外面的世界”?陳之強說,如果這次能夠平安落地,他打算去暨南大學(xué)的教育學(xué)院,讀每年學(xué)費3萬元的自考本科,再通過考研或者專插本獲得參加司法考試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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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還是得有個學(xué)歷才能當(dāng)律師,高中學(xué)歷連公務(wù)員都當(dāng)不了。”采訪結(jié)束后是傍晚,他帶本刊記者去了自己上學(xué)的初中和高中。“說起來好幾年沒有見過一個老師了,我以前跟他關(guān)系很好。”他指了指操場上正在跑步的幾個學(xué)生,“高中時我也會一個人在操場這邊玩。”說這話時,他少有地流露出對學(xué)生時代的情感和眷戀。
本文轉(zhuǎn)自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