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收拾家,收拾出五六個很小很小的紫砂花盆。比功夫茶的茶盅還小。有五角形的,有四方的,有秋海棠葉形的。我一看,是姥爺很多年前給的盆。
當(dāng)時他把這幾個盆排在桌子上,對我說,這是他的一個老哥們兒要扔的,因為太小了,什么都種不了。姥爺覺得這么精致扔了可惜,就拿回來了。可他也不知道種什么,就讓我拿著玩吧。彼時我十八九歲,顯然過了“拿著玩”的年紀(jì),也許姥爺是覺得,這大外孫子喜歡動物植物,早晚會找到合適的花兒種進(jìn)去。
姥爺是我們整個家族唯一會養(yǎng)花的,其他人要么對植物沒興趣,要么就養(yǎng)不好。比如我爺爺,養(yǎng)了幾十年的花,還是停留在“把死金魚埋在花盆中等于施肥”這個水平。姥爺不一樣,他雖然也會用一些今天看起來沒用的土辦法,但不離譜。比如在盆土里埋幾個雞蛋殼,擺點橘子皮,當(dāng)時根本也沒有洋辦法,沒有奧綠緩釋肥,沒有花多多1號2號,沒地兒買阿維菌素,埋雞蛋殼已經(jīng)是前沿科技了。
姥爺?shù)幕B(yǎng)得干凈。葉子被擦得油亮,盆上沒有一個泥點子,就連放盆的窗臺,逆著光看都沒灰沒土,放著他的眼鏡盒。
姥爺種花用的是田園土,容易板結(jié),所以他會給表層松土。這一點我非常佩服。首先是那個松土工具,一個三爪小耙子,質(zhì)量之好,設(shè)計之合理,以至于如今傳到我手里還在用,無一點變形。應(yīng)該是他自己做的。其次是松土的勤快度。我自己試過,田園土就算松得再好,澆一次水也會塌平。而姥爺?shù)呐柰翢o論何時去看,都是松好土的,暄暄騰騰兒,開花饅頭一般。
有次,他主動向我透露了一個秘訣,是老街坊分享給他的:“養(yǎng)仙人球,土得鋪到和盆邊幾乎齊了。因為仙人球得少澆水,這么弄就逼著你少澆,多澆一點就淤出來了。”今天回想起來,這個方法實在算不得高明,很容易導(dǎo)致澆不透,花是澆必澆透的。然而在這種思想指導(dǎo)下,姥爺竟把仙人球也養(yǎng)得綠胖綠胖的。
姥爺?shù)幕ú欢?,連五盆都不到,但個個精神。有一盆是虎皮蘭,養(yǎng)了多少年啊,寶劍葉子立得筆管條直,暗色的虎紋是90年代的家居風(fēng)情。那是最原始的虎皮蘭,現(xiàn)在市場上幾乎找不到了,現(xiàn)在都是金邊虎皮蘭,還有什么棒葉的,石筆的,矮種的,花里胡哨,養(yǎng)不好也好看。姥爺?shù)哪莻€老品種沒有任何的葉藝,必須養(yǎng)得好才好看,看的是那股子健康勁兒。
還有一盆蟹爪蘭,也是老品種,最普通的粉色花。但是每到快過年了,那花開得簡直是五花三層的。姥爺給蟹爪蘭做了架子,把枝條分成幾層,層層的花都開滿。
然而姥爺面對那幾個迷你盆時,還是束手無策。那會兒可種的花品種太少,如果在南方,還能種點掌上的小盆景樹,但是北京太干了,這么點的土,一天就干死。
我拿回來后,正趕上多肉之風(fēng)興起,就嘗試用它們種多肉。可惜我玩多肉太早了,早到上網(wǎng)一搜景天,出來的全是仙劍奇?zhèn)b傳。所以沒什么迷你品種可選。種了個花月夜,很快就長到盆子撐不下了,于是這幾個盆被塞進(jìn)了角落。
今年它們被媳婦翻出來,我很興奮。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適合養(yǎng)在這種盆里的植物:捕蟲堇、姬菖蒲、姬虎耳、超級迷你巖桐。有了植物光譜的專業(yè)燈,還學(xué)會了用空魚缸和底濾板做成保濕保溫的缸養(yǎng)環(huán)境。連苔蘚都能在干燥的北京順利生長。所以,我立刻買植物,買土,買更多這樣的小盆,搞了兩個缸,擺滿迷你盆栽。姜文講話:“就是為的這點醋,我才包的這頓餃子。”我是為的這幾個盆,才開的這兩個缸。
幾個月后,缸里欣欣向榮,那幾個小盆終于被水汽滋潤,綻放出姥爺見所未見的花朵。他要是看到了,定會湊過臉去,把眼鏡腿往下一壓,目光在鏡框上邊閃著,皺著眉端詳。他本來就有點像馬三立,這么一來更像了。他會說:“這回行了,咱家有倆人兒都會養(yǎng)花了!”
想到這突然發(fā)現(xiàn),我成了我們家唯一會養(yǎng)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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