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農場的小學和教師一起走向衰老|故事
由于學生數(shù)量漸少,教師之間的崗位競爭和學校規(guī)模的變化貫穿始終。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東北三省經(jīng)濟增速放緩,農墾系統(tǒng)計劃經(jīng)濟時期遺留下來的自辦教育的體制問題、教育質量問題和教職工待遇問題越來越突出。
【財新網(wǎng)】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過去十年,東北地區(qū)常住人口減少1101萬人,占全國比重由8.18%降至6.98%。
每當看到有關東北人口流失的新聞,在黑龍江省某國營農場小學擔任副校長的李老師總是很能感同身受。李老師從事教育事業(yè)30年,她親眼見證著小學生源一年比一年減少,從每個年級四五個班到每個年級僅夠組成一個班。
看著學校和教師們一同走向衰老,作為副校長的李老師心里難過又無可奈何。51歲的她身材中等,聲音洪亮,不擅長打扮,但質樸愛笑,頗有“孩子緣”——每天上下班,路上遇見的中小學生經(jīng)常和她打招呼,她總能準確叫出學生名字。
“孩子們講禮貌,全校200多個孩子我都認識,我們這地方小,孩子也越來越少。我總去教室聽課,每個班學生都不多,老師提問的時候我就對上這孩子的名字了。”
回首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她發(fā)現(xiàn),由于學生數(shù)量漸少,教師之間的崗位競爭和學校規(guī)模的變化貫穿始終。
教師“鐵飯碗”不保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東北三省經(jīng)濟增速放緩,農墾系統(tǒng)計劃經(jīng)濟時期遺留下來的自辦教育的體制問題、教育質量問題和教職工待遇問題越來越突出。
1993年,新婚的李老師調崗至農場的寄宿小學。當?shù)刂行W的格局也在這一年產(chǎn)生變化,“撤隊并校”逐漸拉開帷幕,集中辦學成為農場教育的新趨勢。
連隊是農場的管轄區(qū),曾經(jīng)每個連隊都有自己的小學和教師,但是當時連隊學校教育式微,很多家長自發(fā)將學生轉校,以獲得更好的教育質量。
李老師曾經(jīng)的老領導王主任回憶:“農場下轄連隊學校學生少,教學質量也不行,沒有可以教外語的老師,農場也千方百計成立培訓班培養(yǎng)英語老師,但是效果并不好。好像大勢所趨一樣,農場就開始將小學逐漸合并上來。”
但是,農場各個學校也在控制編制,教師多了學校無法承擔。王主任說,“當時的政策是連隊老師可以退職,按照企業(yè)工人的待遇,等到法定歲數(shù)退休就可以領工資。這些老師幾乎都是自己簽字畫押,退出老師這個職位,也不跟別人發(fā)生競爭沖撞。”
連隊教師成為當?shù)氐谝慌聧徑處煟芸旄蠓秶母偁幵俅紊涎荨?998年,全國范圍內國企改革導致“下崗潮”來臨,原本工作安穩(wěn)的農場教師也隨之迎來考驗。
當年春天,學校下發(fā)通知,給教師兩周以內的準備時間,通過教師文化課考試、授課評分的方式末位淘汰一定比例的教職工。
通知下來之后,同事們都很緊張,有人去找校領導、農場領導提意見,有人對如何出題、以及出題機構是否公平公正提出質疑。
李老師平時在教師比賽中成績不錯,考評對她而言并不構成威脅。但是,相關消息依舊影響了她的情緒——因為又要備課又要準備考試,當時的她處于極大的壓力之中。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一旦下崗了,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壓力就大了,雖然我平時成績不錯,但是大家都在全力沖刺,我不甘心也不敢落于人后。”李老師回憶。
下崗職工大遷徙
1998年的下崗潮中,最令教師們印象深刻的是在當?shù)匕布业谋本┲?mdash;—曾老師。曾老師在1970年前后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被分配到當?shù)?,為當?shù)氐慕逃聵I(yè)奉獻半生,結果在沒剩幾年就退休的年紀卻迎來了下崗潮。李老師十分同情曾老師的遭遇,“她當時年紀大了,體力和腦力都趕不上我們小年輕,講課和考試哪能考過我們?我們都說她真是白瞎了。”
曾老師下崗后,因為其丈夫和公婆都在當?shù)兀瑸榱司S系家庭關系,她沒有選擇回北京,而是將自己的孩子送回了北京,在北京參加考試、上學、工作。
如今的曾老師早以工人身份退休,回到了北京,在兒子身邊養(yǎng)老。但如今的結局也依舊有遺憾,李老師說,“曾老師之前的二十年課算是白教了,工人退休工資比教師退休工資要少一半,一般只有兩千,如果以教師身份退休,能拿到4000元以上的工資。”
由于當時東北工人下崗問題嚴重,有很多下崗職工被迫外出尋找工作機會,隨即全家向南遷徙。這導致了當?shù)厝丝诟窬值母拘宰兓?990-2000年,黑龍江有大量人口凈遷出,人口凈遷出規(guī)模達到123.7萬。
李老師的同事兼好友藺老師就是其中一員。李老師和藺老師同批入職,兩人的孩子都在1995年出生。藺老師也在1998年下崗,年輕的她選擇馬上帶著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外出闖蕩,“因為不甘心,老師下崗了在農場覺得好像有些抬不起頭。”
在北京,藺老師加入了一所民辦打工子弟學校,一直做到副校長的職位,只是沒有編制,也沒拿到戶口。因為不能異地高考,藺老師在孩子回老家上高中的那年回過一次老家。但是后來,北京的打工子弟學校關停,藺老師再次失去工作,徹底離開了教師崗位。
時隔多年,藺老師在平時的聊天中仍然對李老師表達著羨慕。曾經(jīng)她們起點一樣,但是職業(yè)生涯的終點卻大相徑庭。
城鎮(zhèn)化與老齡化并存
到2000年,持續(xù)了近十年的“撤隊并校”終于收尾,連隊學校全部并入農場場部,彼時當?shù)匾蝗f多人口共有兩所小學,等到2004年,人數(shù)均為500人左右的寄宿小學和走讀制小學再度迎來大規(guī)模合并,農場小學學生規(guī)模達到巔峰,教職工那時候有90多人。
王主任說,當時兩個學校不僅教師多、后勤管理人員也多,為了精簡人力、節(jié)省資金,農場做出了合并兩所學校的決定。
但撤隊并校帶來的“人口紅利”是短暫的。2004年兩校合并后小學生數(shù)量還能達到近千名,一屆學生平均超百人,共分四個班;但僅隔五年,2009年當?shù)匦W生人數(shù)就銳減至500名左右;2021年起,因為生源僅200多人,農場小學的各年級組僅保留一個班級。如今的農場小學,教師只出不進,老教師逐漸退休,新教師招聘卻少見;當?shù)亟處煹钠骄挲g在46歲以上。
當?shù)氐姆績r也隨著人口的集中、分流而起落。2006年左右,當?shù)胤績r開始了唯一一波上漲,當年買一間80平米的毛坯房需要花16萬,李老師家的樓房就是在這個高點買的;可是如今,當?shù)氐姆孔右呀?jīng)賣不出去了,同樣一間80平米的毛坯房,有的房主著急賣,5萬元都能出售。
即便如此,房子仍然是有價無市,很多人即便已經(jīng)搬離農場,但房子賣不出去,每年冬天還要白繳幾千塊錢的供熱費。前段時間網(wǎng)上關于鶴崗房價的新聞特別火,李老師覺得鶴崗的情況和她家那邊挺像的。
如今,農場的空置樓房隨處可見,也有幾棟樓房因為賣不出去而爛尾。前幾年新修建的小學操場,也因為學生減少而顯得越發(fā)空曠。
面對招生難、教師老齡化的局面,農場小學校領導和當?shù)亟逃诸I導都表示毫無辦法,因為根本問題出自人口結構失衡——人口少子化和人口流失共同導致了當?shù)匦W生生源銳減。
1982年,計劃生育政策被確定為基本國策。東北作為當時全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區(qū),對人口政策的執(zhí)行更加嚴格和徹底,新生人口數(shù)迅速下降。1996年起,東北三省人口出生率均低于13‰(13‰被視為“超超低出生率”)。到了2010年前后,東三省的出生率已經(jīng)低至6‰左右。
如今,“80后”、“90后”逐漸成為生育主力軍,但當?shù)乇緛砭痛罅繙p少的年輕人又在加速逃離東北,導致人口出生率雪上加霜,當?shù)匦律鷥簲?shù)量稀少。
李老師說,“我年輕時教過的孩子們現(xiàn)在也到了該當家長的年紀,但是我發(fā)現(xiàn),越是學習好的孩子越是不可能回到我們這個小地方生活,都考走了。人往高處走,回來也沒有工作。”
不止如此,“考走”的80后、90后們還接走了他們的爸媽。2010-2020年東北三省15-59歲勞動力人口凈遷出規(guī)模迅速擴大到692.6萬,占總凈遷移規(guī)模的69.3%。
李老師所在學校已經(jīng)退休的40多位前輩教師中,只有兩個退休教師因為子女留在農場而留下,其余均遷徙至子女所在城市。“以后我退休了也會去北京和女兒一起生活,當‘老漂族’吧,要不然有什么辦法?她是獨生女,養(yǎng)孩子養(yǎng)老壓力大,能幫一把我就幫一把。”李老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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