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察死亡、體驗死亡、面對死亡,并從中感悟生者意義是一個宏大的主題。 2008年的日本電影《入殮師》是這方面的佳作,去年網(wǎng)飛的韓國劇集《遺物整理師》也收獲了不錯的口碑,今年國內(nèi)院線電影《人生大事》更是收獲了17.12億票房??梢哉f,這個主題,雖然“以死寫生”給人帶來治愈的效果可以預(yù)期,但難點還是如何在故事中拓展出新意。
《三悅有了新工作》在看似沉重的命題里找到了一種獲取觀眾共鳴的視角,它沒有在開局時鼓吹夢想,反其道而行設(shè)置了一個躺平、啃老、擺爛的女主趙三悅,她大學(xué)學(xué)的舞美設(shè)計,卻因為實習(xí)期未轉(zhuǎn)正而徹底躺平,她甚至還有一套關(guān)于躺平的自洽邏輯,“為什么不能讓喜歡工作的人工作,讓想躺平的人躺平。雖然沒有給社會創(chuàng)造價值,也沒有造成過傷害呀!”彈幕里飄過年輕觀眾的附和,“這不就是我本人嗎?”

趙三悅很符合B站年輕人的口味,屬于喪系Z世代的典型代表。 劇中的趙三悅是個95后,一直把“想死”掛在嘴邊,她很難找到令她提起興趣的生的意義。自認為看透生活,言辭尖銳,從不在意傷人,更在意說的是不是真話。在母親貶低式教育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她,把“反抗”母親當成了一種習(xí)慣。劍拔弩張的母女關(guān)系在第一集就出現(xiàn),她被母親趕出了家門,無家可歸的三悅被大姨推薦去殯儀館做遺體化妝師,她一開始也害怕、也拒絕,但為了讓做婚禮行當?shù)哪赣H生氣,她應(yīng)下了這個從來沒有想過的職業(yè)。

作為探討遺體化妝師的職業(yè)劇,三悅帶著觀眾的視角進入到自己的新工作中。初入職場的三悅,不知道是因為粗心大意還是害怕掛錯了兩具尸體的名字,差點釀成大禍時,師傅在一旁氣得血壓升高,她在一旁卻嘟囔著,我也知道是自己錯了,現(xiàn)在換回來了不就沒事了嗎?在實習(xí)期的考核過程中,領(lǐng)導(dǎo)問她為何選擇這份職業(yè)時,她回答,希望像師傅一樣做高難度修容,這是一種挑戰(zhàn)。此時的三悅沒對死亡有更深刻的理解,她是職場里讓長輩頭疼的倔強菜鳥,雖然腦子活,但卻缺乏共情,所有的起心動念僅是出于對母親叛逆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談?wù)搰烂C的死亡,最怕的是硬塞給觀眾一種宏大的價值觀,好在三悅的恐懼、茫然很貼近真實。這種貼近讓原本就很“喪”的年輕人不再抵觸接下來的“死亡教育”。三悅的格格不入為劇情本身增添了一些明亮、青春的色彩,不至于在壓抑的命題中被強制性感動。
該劇每一集都有一個死亡主題,逝者安靜躺著,而生者的故事還在延續(xù)。三悅是觀察者,從生者的故事里她還原了一個個家庭的人間百態(tài)。這些人間百態(tài)里自然有溫情、諒解與感動。在外打工的兒子猝死,貧困的父母把地里剛收成的棉花做了一床厚厚的棉被,送孩子最后一程;年邁的慰安婦希望展示自己遺體的傷疤,讓年輕人記住過去的歷史……
除了這樣的故事,還有一些并沒有因為死亡而達成的“諒解”。 其中有個故事,是講被遺棄的女兒在成年之后尋回親生父母時猝死。由于先天有心臟問題,一家人為了養(yǎng)活另外兩個孩子而遺棄了有病的女孩,早就知道真相的另一個女兒直到弟弟肺癌去世,也堅決不原諒父母曾經(jīng)犯下的過錯。還有一個故事是家里的老爺子過世了四天才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幾個孩子在家里翻遍每個角落尋找房本,無人顧及老頭的遺體,直到化妝師最終在老頭身上發(fā)現(xiàn)了藏匿的房本,不禁向其中一個兒子發(fā)問,但凡你們關(guān)心一下老頭就能找到房本時,兒子轉(zhuǎn)頭說了一句話,那你是不知道老頭年輕時候?qū)ξ覀冏隽耸裁矗?/span>
這些充滿了爭議和鋒利的劇情,劇中并沒有再過度去剖析對錯,也沒有再去尋出所謂的真相。 它只是對人情冷暖做了短暫展示,只留下了一串省略號,對活著的人而言,是感嘆、是遺憾,當然,也會成為觀眾的捫心自問。
該劇的編劇是 游曉穎 ,她曾經(jīng)寫過的電影《相親相愛》,獲得第 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獎,她也是電影《我的姐姐》的編劇和監(jiān)制。 她曾寫過一個編劇者自述,“我想讓觀眾看到一群血肉飽滿的小人物,在他們的工作中所經(jīng)歷的那些雞飛狗跳的時刻; 看到他們和我們一樣,很喪、很佛、想躺平又不能、想奮斗又無門……一百次說著要放棄,又一百零一次地迎著太陽擠公車、擠地鐵、擠進生活風(fēng)暴的縫隙里,發(fā)揮‘過一天是一天’的民間智慧,去尋覓短暫的平靜和快樂; 看到他們不被理解的難處,以及他們茍延殘喘的決心。 ”
隨著劇情的發(fā)展,除了主角三悅這個“喪系少女”,還有很多讓人印象深刻的殯葬行業(yè)上下游人物的精彩刻畫。 充滿了職業(yè)敬畏卻身患 阿爾茨海默病的 孤寡師傅劉清明、不停相親卻不停遭人嫌棄的師姐周婭男、業(yè)余會去酒店彈鋼琴的殯葬主持人格格、經(jīng)常想要辭職的遺體搬運工小四川,以及三悅最終收獲的愛情CP,每日發(fā)傳單宣傳臨終關(guān)懷的醫(yī)生羅大淼。這些人里有對職業(yè)敬畏的夢想家,也有迫于生計的工人,這些人的日常生活和思考打破了人們對這個職業(yè)的刻板印象。
這種群像描寫,勾勒出了一幅動人的生活畫卷,同時也展示著他們這個行當遇到的真實麻煩。 比如說,當被人問到職業(yè)時,不能說是遺體化妝師,得說成是服務(wù)行業(yè);再比如,打車終點寫上殯儀館沒司機愿意接單,得把目的地改成殯儀館對面的傷心面館。師姐周婭男就是三悅的前車之鑒,條件很好卻在相親市場上屢屢受挫,只要她坦誠自己的職業(yè),相親對象就匆匆告辭,好不容易談了一個網(wǎng)戀,對方還是一個騙子。師姐對三悅說,干這個行業(yè)要做好心理準備,大概率只能與同行結(jié)婚。
我們畏懼死亡,也對處理后事的從業(yè)者有所忌憚,東亞社會里,他們的工作是與死亡擦肩而過,甚至意味著不祥。 從業(yè)者本身也在經(jīng)歷著從恐懼、自我否定到自我接納的過程。三悅歷經(jīng)過輪崗,她跟過遺體接運車隊,也做過接待處崗位,她看到過痛失家屬的崩潰,也見識過家屬傷心后的撒潑打滾。她很疑惑,這份工作到底是為了什么?直到她經(jīng)歷了一場遺體告別。
一個被情人殺死了的出軌丈夫,妻子要求遺體整容師做到和他生前一樣,否則如何面對賓客?三悅為眼前死要面子的女人感到悲哀,但結(jié)果很出人意料。女人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她不愿意讓兒子看到一個面目猙獰的父親,成年人之間的愛恨情仇與孩子無關(guān),她希望父親的完美形象陪伴孩子長大。三悅想到自己對母親的厭惡,均來自于父母離異后,母親對父親的咒罵。在孩子的世界里無法辨析成年人的對錯,但確定無疑地知道誰打破了美好,而這也許伴其終生。
三悅那一晚終于明白自己工作的價值,不僅僅是處理逝者的遺體,更是為了告慰生者的心靈,去撫平傷痛。 這集讓我想起《入殮師》中的情節(jié),小林大悟的妻子發(fā)現(xiàn)音樂家男友居然做了入殮師,她希望丈夫馬上辭職,她無法接受丈夫的工作,甚至對觸碰過遺體的丈夫的手深感厭惡,直到妻子第一次看到小林大悟給往生者莊重地擦拭身體、換衣、引領(lǐng)親人最后和遺體告別,她突然懂得了丈夫的工作,那是留給生者最好的告慰。
看《三悅有了新工作》的確有一種同樣的治愈感。 《入殮師》借著鍋爐工的口說出, “死亡是一扇門,死亡不是結(jié)束只是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我記得看這部電影時,我還是三悅的年紀,正是茫然、叛逆的階段,《入殮師》讓我做出了“成為自己”時應(yīng)該具有的釋然與松弛的決定。 這部劇也有一段對死亡異曲同工的描述,“你看這條道,黑黢黢的,然后就是你自己一個人啊,不能拐彎,也不能回頭,只能往前走,就這條道,一直走到黑,這就是死。 ”
導(dǎo)演李默寫過一個導(dǎo)演手記,里面寫道,“劇中的殯儀館,有一個非常幽美的花園,里面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樹。這棵榕樹,變成了劇中生命的象征。在那之后,我們可能會化成光、聚成云、匯成浪,開出一朵美麗的小花;或者化作這宇宙中的每一粒塵埃。當我們了解死亡是什么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意義?;蛟S,也就找到了,讓我們從躺平中重新振作起來的原因。”
對于死亡的思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就像當你得知死亡是什么時,就像那么喪的三悅也終于理解了生的意義。 雖然這部片子有很多國產(chǎn)劇缺點,過于密集的巧合和偶然,讓劇集偏離了自然敘事。但我依然覺得,這樣的死亡教育很值得。
本文轉(zhuǎn)自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