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行業(yè)變化,也因為居家辦公帶來的溝通障礙,曾做了三年聾人騎手的張胡軍發(fā)現(xiàn),今年以來,越來越多的聽障人士進入外賣員群體。因為騎手這份職業(yè),很多聾人首次在健聽人圈子里工作,也是首次面對與健聽人士的大量溝通。他們被隔絕的不只是聲音,還包括一整個語言體系和命運走向。


 

 

實習記者 | 明雪菲

編輯 | 楊海

23歲的聾人“單王”

車茂講是在今年1月決定做外賣騎手的,住在25元一天的旅館里,通過視頻告訴媽媽這個決定時,他已經(jīng)租好了房子,買好了電動車。
當時車茂講剛結(jié)束答辯,必須搬出上海市徐匯區(qū)業(yè)余大學600元一學期的宿舍了。車茂講學的是平面設(shè)計,但疫情一來,“原來招工的設(shè)計公司,今年很少到學校招聘”小車的班主任李妮說。招工減少的原因,除了崗位縮減,也因為疫情居家,聾人員工的溝通負擔會變得更困難。
李妮舉了個例子,設(shè)計稿一般都需要改動,同在一個空間時,其他員工跟聾人員工溝通,只是“用手指點一下的事情”,但通過網(wǎng)絡,就需要文字溝通了,而大多數(shù)聾人并不擅長文字溝通。車茂講后來去了上海徐匯去一個配送站,整個站上10位聾人騎手,其中一個跟車茂講一樣,也是學設(shè)計的,疫情后面試過十幾份工作,都無果而終。
不能按設(shè)想做設(shè)計工作后,車茂講本來已經(jīng)找好了蘇州的一家工廠工作,具體是擰螺絲,結(jié)果也因為疫情,推遲入職了。車茂講最終決定,注冊成為騎手。

車茂講的自拍 | 受訪者供圖

車茂講是云南騰沖人,在家鄉(xiāng)人的眼里,作為聾人,他已經(jīng)很有出息了。  因為在老家,聽障人士的工作一般只有兩個選擇:按摩店,餐館后廚。小車高中時就在騰沖街巷的 “無聲按摩店”打過工。他記得,按摩店門面不大,空間狹窄,聾人技師憑手勁揉捏客人肩頸,全程無聲,眼睛望向門外來往的車輛。  
車茂講是在三歲失聰?shù)?,當時全家在緬甸開小飯館,因為打預防針時,藥水傷到神經(jīng),車茂講失去了聽覺。父母用盡幾萬積蓄診治后,他的聽覺仍然不能恢復,就把他送去了昆明上特殊學校——在老家村莊里,其他健聽孩子,包括車茂講的弟弟,都沒得到去省會上學的機會。全家人希望他讀書,越久越好,不要急著工作。
高中畢業(yè)后,車茂講入讀徐匯區(qū)業(yè)余大學,也稱徐匯區(qū)社區(qū)學院。這是上海市  徐匯區(qū)  人民政府主辦的一所  成人高等學校  ,也是上海市第一個設(shè)立聾人特殊高等教育的學校。學校涵蓋了中專、大專到本科學歷教育,車茂講讀的是???,他的同學大多是高考落榜之后,經(jīng)由熟人圈子里介紹而來的。像車茂講這樣,自己在網(wǎng)上查資料,然后獨自咨詢,報考就讀的是少數(shù)。
成了全職騎手后,車茂講每天早上6:30出門,工作到晚上10點,每日車程200公里左右。下班時,電瓶車基本都沒電了,只能推著回家。入伏之后,上海氣溫動輒38度,8月11日,車茂講在被火辣太陽烤得頭暈眼花后,回到家空調(diào)開到最大檔,結(jié)果次日就重感冒。

車茂講在工作 | 受訪者供圖 

車茂講的工作區(qū)域在徐匯區(qū)東安路一帶。作為聽障騎手,車茂講遇到的困難包括送餐途中的意外溝通,比如顧客寫錯電話、寫錯地址,系統(tǒng)就叮叮當當一聲聲催促“即將超時,即將超時”。但再焦灼,車茂講也只能手忙腳亂打字溝通。和大多聾人騎手一樣,小車打字多用五筆,或者手寫,速度很慢,為了提高效率,就經(jīng)常使用輸入法聯(lián)想,結(jié)果呈現(xiàn)出的句子又成了亂碼狀態(tài)。
進了居民區(qū),如果需要跟客戶電話溝通,車茂講一般會打著手語走到陌生路人跟前,指指電話,眼神懇切。路人倒是很少拒絕,往往會接過電話幫忙跟對面溝通,雖然溝通的話,車茂講聽不見。
雖然困難,但從冬到夏,車茂講如今已是站點里的“單王”,一個月配送1200單,準達率97%。  原來在按摩店、餐館做暑假工,只能攢下一些零用,做騎手之后,車茂講可以時不時給家人發(fā)幾百元紅包了。車茂講說,自己曾經(jīng)一直好奇,富人和窮人有什么差別?跑單的五個月,讓他有機會看到不同人的生活,他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富人大多都很低調(diào)” 此外,兩者看起來沒有多大差別。反而是通過動作,衣著,車茂講說,他能感覺到一些人“經(jīng)歷很多吃苦”(吃過很多苦)。  

30歲還清負債的網(wǎng)紅騎手

和入行半年的車茂講比起來,張胡軍算得上聾人騎手圈的一個“人物”:他在某短視頻平臺上游5萬粉絲,還建了一個“全國聾人騎手群”,目前群里已有接近500人。
張胡軍是送外賣是為了還債,2019年,有個聾人圈子的熟人給他介紹了一個生意,他不但把積蓄砸了進去,還網(wǎng)貸了一筆錢投入。后來朋友因為非法集資進了警察局,他才知道自己決策失誤。
2019年5月的一天,張胡軍在一張紙上算了一下自己的所有債務,累計達到十一萬,分別來源于七個網(wǎng)貸、一張信用卡和三個朋友。列完債務表,張胡軍在白紙上又添了兩行字,一行是“我的敵人只有一個,就是債務!”另一行是“堅定地和它們戰(zhàn)斗,制服它們”。張胡軍說,后來他認識的聾人騎手里,80%都有債務,網(wǎng)貸偏多,欠債金額幾萬到幾十萬不等,有的是為了買婚房,有的是網(wǎng)絡博彩,負債原因都很具體。
圖 | 視覺中國
大家選擇做騎手的原因也很簡單:成本最低,來錢最快。  買個電動車,辦好租房就可以開始了。張胡軍工作的城市在杭州,根據(jù)他的了解,杭州的聾人騎手大多租的是600元一月的上下鋪,3人一間。
做騎手三年里,張胡軍一般是做六休一,或者七天全勤,第一年通知顧客都用短信,一個月短信費都得200元;第二年他學會用手機AI語音系統(tǒng)打電話給顧客,能把手機里打的字翻譯成語音;第三年,他自己組了同城核心騎士長,帶隊有50多人,只有5個是聾人,其他都是健聽人。2022年春節(jié),張胡軍還完所有債務,連本帶息15萬。
張胡軍總結(jié),相比其他聾人騎手,自己“升職加薪”快的主要原因是,此前在聾人圈賣過電話手表、加入過聾人攝影工作室,社會經(jīng)驗足,跟人打過交道多,甚至打字時,能做到基本沒有語病。  而這背后的代價時,張胡軍隨時都在字字斟酌,還常常在發(fā)送后撤回消息。
網(wǎng)上常有人分享,自己碰到聾人騎手發(fā)來的短信語氣不好。但實際上,這是因為大多數(shù)聾人日常使用的語言是自然手語,主要是基于情景還原,并不像成體系的漢語那樣邏輯結(jié)構(gòu)嚴密。中國標準手語才是對漢語的翻譯,邏輯也與漢語基本一致,但其詞匯量有限,只有5000字左右,除了在學校課堂上,聽障人士用得并不到。
《不開口的愛》劇照
正是看到聾人跟外界溝通的障礙,2020年開始,張胡軍開始短視頻分享自己的外賣經(jīng)驗。  他主要是通過手語,給其他聽障認識講解外賣平臺的操作及規(guī)則,需要熟悉的路線、商圈、送貨區(qū)域,遇到超時如何申訴等。顧客溝通不上時,怎么操作以損失最小化,也在張胡軍的分享之列。其實,這些教程外賣平臺本來都有,張胡軍只是把它們“翻譯”成了手語。  
隨著今年各地暴發(fā)疫情,張胡軍在短視頻平臺上的粉絲,已經(jīng)從年初的2萬漲到7月的5萬。他能明顯感覺到,前來咨詢能否做騎手的聾人明顯變多了,在他自己的微信里搜索“招聾人”這一關(guān)鍵詞,密密麻麻的聊天記錄里,大多都是前來咨詢能否做外賣員的。他甚至遇到有聾人輾轉(zhuǎn)幾個城市尋找工廠工作失敗后,拖著一堆行李來杭州找到他“學外賣”,結(jié)果因為“悟性不高”,又拖著行李回了家。
不過即使順利入行,外賣也不是能長久做下去的行業(yè)。  張胡軍身邊的聾人,基本做了一兩年后就陸續(xù)離開了,有的去了工廠,有的買了車做起了網(wǎng)約車司機。也有運氣不好的,在頭幾個月就發(fā)生了交通事故,摔倒骨折后賣車回家,負債更多。

圖 | 視覺中國

采訪時,張胡軍一再強調(diào),除了聽力,聾人騎手與聽人騎手沒有任何區(qū)別。  但我問他,“如果沒有區(qū)別,他們?yōu)槭裁催€要看你的視頻來‘學外賣’呢?”帶騎手團時,張胡軍的隊伍達標率和業(yè)績常常是冠軍,連健聽人士也紛紛加入,聯(lián)系不上顧客或申訴時,都找他處理。有新加入的騎手甚至以為,他說自己聽障是開玩笑,情況著急就彈個微信語音過來,他只能掛斷,告訴對方:我是聾人,你打字。  
短視頻有了起色后,張胡軍依然身著標志性的騎手服裝,在快手分享聾人外賣相關(guān)經(jīng)驗,但還完外債的他已經(jīng)決定不再送外賣了。和所有視頻博主一樣,他也帶貨,目標客戶是聾人,身邊的同事也大多是聾人。他還是想回到自己的圈子。

40歲聾人外賣員的一天

阿亮就是張胡軍建的全國聾人騎手群中的一員,正是在跟阿亮的接觸中,我才體會到聾人外賣騎手的工作困境。  
在北京通州見面之前,我跟阿亮在網(wǎng)上說好,次日下午2點一起送外賣。等我準時到達通州,他回復說自己正在西站接一個聾人朋友,安頓之后馬上就到。此后,“馬上”這個詞每隔一小時出現(xiàn)一次,直到下午6點,阿亮終于匆匆地出現(xiàn),但因為核酸問題進不去商場。我這時才注意到,他衣服背面有輕微泥漬,手臂有擦痕,看起來是摔過。

阿亮 | 菲 

隨后,他叫好車,徑直把我?guī)チ艘患一詹损^的后廚。我一頭霧水,為什么要去那里?今天為什么不送外賣?他對我的疑問置若罔聞,只是不停點頭。在餐館后廚里,一個瘦弱的中年女人本來蹲在地上洗菜,見阿亮帶我進來,開始跟他激烈地比劃起來,我只好坐在一側(cè)等待。
一會,她向我走來,用手機打字問:你是誰?怎么認識阿亮的?通過文字向她解釋了一番后,她猶豫了會,打下:“我是他的女朋友。也是聾人。”在后廚轟鳴的風機里,阿亮給我拿了個小板凳,和我對坐著用微信“講”了起來。
通過他混亂的語序,我確認了一些事。阿亮年紀43歲,主業(yè)是在這家徽菜館的后廚打雜,已經(jīng)3年,每月收入4500元。今年五月,北京餐飲業(yè)禁止堂食期間,雖然有老板發(fā)的工資3000元,阿亮還是決定去送外賣。一開始是跑了一個月,后來餐飲業(yè)復工,變成每月三天時間去兼職跑單,當是打兩份工。
兩人2007年在廣州打工就認識了,2009年阿麗離開廣州,回到四川老家結(jié)婚生子又離婚,阿亮則一直未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人在北京又遇見后才正式交往。在阿麗眼里,阿亮很活躍,她還向我展示了一張照片,是阿亮在長城上給她拍的,我說照片拍得好,阿麗低頭寫下:“嗯,他什么都會”。

阿亮和阿麗一起洗菜,兩個人的角度神奇一致 | 明雪菲 攝

在徽菜館的后廚,廚師長是阿亮的直屬上級,兩人經(jīng)常一起抽煙,即便如此,廚師長仍對阿亮也一無所知。阿亮說,他還有個親戚,“在北京海淀單位工作”,但兩人連微信也沒有。這種隔閡顯然是溝通困難造成的,我自己和阿亮溝通,也常有一種彼此使用不同語言的感覺,例如他道歉,會說“不好意思,你好久等我”,大概是想表達“你等我好久了”。理解健聽人群的語言,對阿亮來說可能同樣困難。阿亮所在的聾人外賣群里,時不時有人分享和健聽人聊天的截圖:“這是什么意思?誰翻譯一下?”。
跑外賣時,不像年輕膽大的車茂講,阿亮一般不會抄小路,所以總是超時。打開他的外賣騎手后臺,幾乎每天都有2-3單超時或者取消的申訴,而大部分申訴都無法通過,做一跑一天下來,收入通常只有100元左右。雖然阿亮說,自己送外賣是因為“有時間,無聊,送外賣”。但實際上,他的生活負擔并不小。去年他的二哥肝癌去世后,他需要獨自贍養(yǎng)母親。此外,今年二月,他和阿麗正式交往,阿麗有一個 9歲的兒子,阿亮時常幫襯。 
我問阿亮,為什么不回家鄉(xiāng)長春遼源送外賣,畢竟北京沒有房子,怎么留下來?他沒有回答,雙手揮了揮。我又問他,現(xiàn)在存了三萬塊錢了,有沒有考慮做點小生意?或許是沒有看懂,也或許是他沒有計劃,他回復:“我打荷”。打荷的意思是后廚幫工。

關(guān)于未來

做了騎手大半年,7月,車茂講得到另一個機會。班主任給他推薦了一份上海的室內(nèi)設(shè)計實習工作,實習期間月薪3000元,轉(zhuǎn)正后6000元起步,唯一不確定的是實習時間,可能兩個月到半年不等。
出乎老師和家人意料的是,車茂講拒絕了。家人讓小他兩歲的弟弟去勸說,結(jié)果車茂講反而教育弟弟,“腦子要靈活一點”。車茂講的媽媽告訴我,高中畢業(yè)時,車茂講參加了五所學校的高考,都落榜了。在媽媽看來,那是因為他當時打工分了心,但車茂講說,那是自己的問題。看起來,相比于需要長久積累的設(shè)計工作,車茂講更在意眼前快速反哺家庭。

圖 | 視覺中國

不過他也有自己的計劃,車茂講說,等到一定的時候,他會搏一搏,轉(zhuǎn)行做游戲3d建模工作,具體計劃是 “讀完專升本,更換設(shè)備,提高自己的繪畫基本功”。但更進一步的具體步驟,他說“先做著,到時候再說”,這也是他和身邊人對話中高頻出現(xiàn)的語句。  
對于3D建模設(shè)計,班主任李妮告訴我,這對繪畫基本功和綜合理解能力的要求都很高,學校也沒有相關(guān)的資源對接。班主任記得,沒送外賣前,除了專業(yè)課,車茂講還會去附近的老年大學蹭課,常常獨自畫到教室關(guān)門。但大半年的騎手生活里,車茂講幾乎很少有時間動筆畫畫。
車茂講的素描作品|受訪者供圖
此前,由于語言溝通限制,小車的騎手生活,在家人眼中是顯得有些模糊。  反而這次采訪,讓小車的媽媽意外了解了他的現(xiàn)狀。  九月初,在媽媽的勸告下,小車最終正式辭去了騎手工作。  目前,他正在投簡歷,目標崗位是原畫師,如果不能如愿,去廣告公司修圖他覺得也可以。  他想離開外賣這條將會越走越窄的小路,去另一條賽道上試試。
本文轉(zhuǎn)自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