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3月22日，在線教育機構萬門大學的各個軟件無法使用，創(chuàng)始人童哲失聯(lián)，隨后，萬門大學總部被封。一個以“降低中國教育門檻，免費提供學習資源”為起點，集結了上千萬年輕學員的網(wǎng)絡大學，最后如何變成一則謊言？
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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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歲的童哲圓臉，雙眼皮，留一個偏分的中發(fā)發(fā)型，劉海遮住半個額頭。照片中的他穿一件深藍色襯衫，袖子捋到胳膊肘處，左手戴一塊表、拿一支馬克筆坐在課桌上，背后是寫滿公式的白板，眼神看起來溫和又堅定。這是他在各個社交賬號上共用的頭像，頭像包含的元素很符合他的身份——一家成立10年的在線教育機構CEO。2022年3月22日，這張頭像在微信上變成一片空白，微信名稱也由之前的“童哲萬門教育CEO”變成一個“.”號，他解散了公司許多員工群、學員群，之后失聯(lián)。只有個性簽名沒變，寫著“降低中國教育門檻”。
童哲的社交賬號頭像（圖源微博@童哲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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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口號起于10年前，也是童哲成為CEO的起點。那一年他25歲，在尚火熱的學生社交媒體“人人網(wǎng)”上創(chuàng)立了萬門大學的公共主頁，分享免費的學習資源，并提出“降低中國教育門檻”的口號，受眾是大學生和部分學有余力的高中生。他解釋萬門的諧音是one man，寓意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老師，每個人都可以在萬門大學通過共享的教育資源，為自己打開千萬扇學習之門。2014年，萬門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下文簡稱“萬門”），隨后幾年，萬門由免費改為付費模式，受眾也逐漸拓展到中小學、幼兒園，官網(wǎng)提供全品類的在線課程，學員一度達到1300多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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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趙勵是1300多萬人中的一員，5年前，因為對物理感興趣，還在讀大三的他搜索到萬門大學這所在線教育機構。官網(wǎng)上，講師童哲的身份介紹很“亮眼”：19歲物理競賽福建省第一，保送北京大學物理系；22歲通過全球僅10個錄取名額的考試，進入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院；25歲放棄國外讀博機會回國創(chuàng)立萬門；27歲創(chuàng)辦萬門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趙勵以2400元左右的價格買了物理特訓課程，課程以直播的方式，每天上8小時、連續(xù)學習一個月。學完后，他覺得自己有收獲，對物理有了基礎了解，又付費9999元成為萬門大學的第一批終身VIP會員，進入專屬會員的微信群，這意味著他能不受時間限制，學習網(wǎng)站上所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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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消失的前一天，3月21日晚，趙勵登錄萬門大學，打算繼續(xù)看他學了一半的人工智能課程，“登不上去，官網(wǎng)說是后臺服務器在維護，等一下就好”。但網(wǎng)頁始終沒有恢復，它就像萬門大學倒下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第二天一早，趙勵發(fā)現(xiàn)手機里的VIP會員群被解散，已經(jīng)成立5年的物理特訓班群也被解散了。當天上午，網(wǎng)絡上出現(xiàn)“萬門大學創(chuàng)始人童哲疑似跑路到日本”的新聞。在報道中，有員工反映，今年2月后就沒見過童哲，萬門還拖欠了員工兩個月工資，學員和員工開始報警維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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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門大學總部，辦公室內(nèi)空無一人，桌面落了一層灰（李曉潔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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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危機從去年10月就露出苗頭。當時萬門大學推出了“獎學金班”活動——學員報名費用有9999、14999、19999元三檔，學滿3600小時后報名費全額退還，并擁有終身VIP會員所有權益。這看起來是一項很有誘惑力的活動，萬門大學的銷售告訴學員，每天可以掛機24小時，不受廣告干擾，150天就能學完返錢。但實際上，獎學金班活動結束后，有學員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掛機24小時，每學習兩小時就要驗證身份，后來甚至每兩分鐘就要驗證。不斷有學員在群內(nèi)要求退費，沒有得到回應，反而在去年末就被童哲移出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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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回想起來，趙勵感覺獎學金班更像是一場設計好的騙局。網(wǎng)絡上，有學員曬出去年10月童哲宣傳獎學金班的口徑，他說萬門成立9周年來有所積累，希望用獎學金班回饋學員，同時也通過這種方式蓄力，籌備上市。如果按當時宣傳的可以掛機24小時計算，童哲消失的時間，恰好是學滿3600小時，要返還學費的3月。
（插圖 | 老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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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和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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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萬門大學的倒閉放進童哲的成長脈絡來看，這不是一個突然的結果，更像是他能力、性格和做事方式的累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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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學開始，童哲就是個“出眾”的人。他的家境不錯，父親在廈門做律師，母親是會計師。他的智力也明顯超出常人。2005年，當同齡人還在備戰(zhàn)高考時，他就以福建省物理競賽第一、全國二等獎的身份被保送北大。羅宇澤是童哲高中和大學的學弟，童哲進北大時，他剛入學廈門雙十中學。這是在廈門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中，每年都有十幾個學生考上北大或清華。羅宇澤在高一招生簡章上看到童哲的照片，“別人的照片基本都是穿校服，只有他的是去海邊的旅游照，還是偏分的中長發(fā)，兩臂環(huán)抱在胸前，帶著自信的笑容，看起來很陽光”。優(yōu)秀畢業(yè)生回校作演講是當?shù)氐?ldquo;傳統(tǒng)”項目。羅宇澤升高三前夕，童哲回到中學宣講、鼓勵新一屆高三的學生。他在這個場合的表現(xiàn)也與眾不同，羅宇澤記得，“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只告訴我們多看書，他會說幾句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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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期，童哲喜歡日本文化，愛看日本動漫，還自學日語，穿衣也很隨意。羅宇澤也考入北大后，曾在學校里見過童哲幾次，對方穿著紫色的帽衫，長發(fā)和劉海在物理系男生中頗為少見，“再加上他長得有點帥，看起來像日漫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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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與眾不同的外形，幾乎每個學年，童哲都做過讓人印象深刻的事。大一迎新會上，他結束自我介紹后，表演了一段雙節(jié)棍。大二時，他把自己的自行車涂滿綠色油漆，在車擋板用白色涂改液寫上“理論物理學家童哲”。剛升入大三，他把自己的博客印成書，封面是自己的黑白簡筆畫頭像，取名《暴走米花集》在校園內(nèi)叫賣。也是在大三上學期，童哲在北大校內(nèi)論壇上實名舉報自己的室友家庭富裕，卻拿到學校的貧困生助學金。學校專門為此召開聽證會，后來這名學生的助學金被取消。當時，大多數(shù)學生認為童哲的做法很正義，但也有小部分自稱了解內(nèi)情的同學說，童哲舉報的原因是他與室友有矛盾。但不管怎么樣，“舉報助學金事件”讓童哲在校內(nèi)有了更大名氣。一位比童哲大一級的物理系學姐告訴本刊記者，物理系的學生大多低調(diào)、謙虛，“不敢吹噓自己什么，因為總有別人比你更強”，但童哲會公開說“我就是一個不和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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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微博@童哲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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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初，童哲沒有修完巴黎高師的全部課程，還只有巴黎高師M1（碩士一年級）的學歷，但他不顧父母的反對，決定回國。回國前，他給在巴黎高師認識的好友許鐵發(fā)郵件，信中寫道：“如果現(xiàn)在在歐洲，我會滿意一輩子，之后移民去加拿大，但是我可能會不甘心。但是如果回國做事，我不會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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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天資聰穎又胸懷大志的年輕人來說，2012年的中國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充滿了白手起家的機會。尤其是在線教育行業(yè)，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的一個細分行業(yè)，也開始受到資本的青睞。這一年也被稱為國內(nèi)的在線教育元年。一些頭部的在線教育公司在這一年成立，“猿輔導”首先推出面向成人教育的在線智能題庫，隨后，市場上出現(xiàn)了作業(yè)幫、咪咕學霸等題庫類產(chǎn)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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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中斷學業(yè)回國創(chuàng)業(yè)的選擇，對于當時北大物理系前后幾屆的學生來說，并不難理解。本刊記者采訪了多位童哲的系友，雖然履歷上有著中國頂級大學的光環(huán)，但他們大都表現(xiàn)出超然的聰明和謹慎，清楚認知到自己學術水平的上限。畢業(yè)后從事純粹學術研究的人并不多，選擇按部就班進入體制內(nèi)工作的學生也很少。童哲那種“想要改變些什么”的熱情和沖動，多多少少體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的職業(yè)選擇上。有學生畢業(yè)后去打工子弟學?；蚱渌h地區(qū)支教，有學生進入教育機構，帶著要改變學生思維方式的熱情。近些年也有人在健身、娛樂等領域開始小型創(chuàng)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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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童哲的理想更宏大。創(chuàng)辦萬門大學后，他多次在采訪中提到，自己一直想做像愛因斯坦那樣改變世界的人，要實現(xiàn)一種價值。好友許鐵也經(jīng)常聽童哲這么說。他寫文章回憶童哲的成長之路——起初著迷于成為一個理論物理學家，但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屬于頂尖的、對理論物理有天賦的人，就想做別的有社會價值的事。“他最喜歡舉扎克伯格的例子。”許鐵在文章中寫道，“‘同樣的年齡，人家已經(jīng)輟學創(chuàng)業(yè)做起了臉書，但是我們呢？’他說，‘最牛×的改變世界的人都是輟學創(chuàng)業(yè)的，以我們的天資，我們需要干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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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哲的理論物理小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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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歡迎收看阿哲的中文理論物理小課第一節(jié)??”童哲穿著藍色條紋襯衫，拿著馬克筆，從鏡頭后走向一塊掛在墻上的小白板，開始了他第一次課程的錄制。他留著跟現(xiàn)在一樣的偏分發(fā)型，只是頭發(fā)更長，能蓋住耳朵和后脖頸。23分鐘里，他嘴角經(jīng)常帶著笑意，用全是平舌的閩南普通話講了兩個物理概念，舉了幾個生活中的例子類比公式推演。他看起來有點緊張，偶爾抿起嘴唇，發(fā)出“嗯”的停頓聲，低頭看看手里提前寫好的講義。這種生疏和靦腆，又讓他顯得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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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授課視頻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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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視頻發(fā)布于2012年4月，當時童哲剛從巴黎回國不久。他后來在一場直播中回憶，視頻是自己在巴黎讀書時錄制的。他說，在巴黎讀書的經(jīng)歷，讓自己真正意識到學習物理的趣味，學生可以從一個小切口，理解物理學的概念和邏輯，而不是國內(nèi)的“填鴨式”教學。他想把學到的東西以簡單易懂的方式分享給國內(nèi)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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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童哲在人人網(wǎng)上創(chuàng)辦了萬門大學的公共主頁。當時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北京“學而思”高中競賽部門的物理講師。在“學而思”教課的同時，他也會向?qū)W生宣傳萬門大學的免費教育理念。鄧楊是當時學而思高中部的主管，他告訴本刊記者，“那時根本沒想著他能做成什么機構，北大有理想主義的人遍地都是，提出什么理念都不稀奇。雖然他有點利用公司資源干私活兒的意思，但只要不影響學生和公司收益，就沒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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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在萬門大學的公共主頁上，建立了不同課程體系的分主頁，不定期分享自己錄的視頻課和學習資源。但和他“出眾”的求學生涯一樣，他的行為模式也引起了很多爭議，大部分來自同專業(yè)的校友。羅宇澤記得，童哲當時“很懂得如何營銷自己”。“他在人人網(wǎng)很活躍，總是發(fā)表很有爭議的政治觀點，他還說自己跟父親因政見不合互相拉黑，在爭論中獲得粉絲和流量。”除此之外，讓北大的物理系校友頗有些不滿的是，童哲“虛假宣傳自己的學歷”。當時他在網(wǎng)上稱自己是北大學士，巴黎高師碩士，但事實上，童哲沒有修完北大的學分，最后拿到的是北大專科學歷，在巴黎也只讀了一年碩士，訪學一年就回國，沒修完所有課程。“他為自己設定了學霸的光環(huán)，在我們那幾屆學生看來就是欺騙，當時我在人人網(wǎng)有一個科普賬號，去萬門的主頁質(zhì)疑童哲，很快就被拉黑。”羅宇澤對本刊記者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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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對萬門課程的“特訓宣傳”，也讓一些懂專業(yè)的人士覺得“名不副實”。羅宇澤看過童哲錄制的講課視頻，視頻中他看起來熱情而投入，用啟發(fā)式的講法讓學生理解一些概念。“啟發(fā)式的講法跟國內(nèi)邏輯推演式相比更自然，但效率也更低，往往需要更久的時間。但童哲宣傳一個月學會理論物理，這跟他的講課方法是矛盾的，容易給學員一種我已經(jīng)懂了物理的幻覺。”而童哲當初不僅講物理，還兼講經(jīng)濟學、心理學、歷史、日語等學科，在羅宇澤看來，就是一種水平參差的快餐式營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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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哲在個人社交賬號分享自己的學習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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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操作形式的爭議之外，很少有人否認童哲創(chuàng)辦萬門大學的理念和目標。萬門大學的初始模式與國外的可汗學院非常相似。可汗學院是哈佛大學畢業(yè)生薩爾曼·可汗在2006年創(chuàng)立的一所非營利教育機構。他在《翻轉課堂的可汗學院：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教育革命》一書中寫道：可汗學院的使命，就是讓地球上的任何人都能隨時隨地享受世界一流的免費教育。起初，可汗一個人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自己的教學影片，長度大約10分鐘，主要面向中小學生。影片在YouTube平臺受到廣泛好評后，課程體系不斷豐富，教育公平的理念也得到社會支持，獲得各類資助。2009年可汗學院官網(wǎng)成立，持續(xù)提供免費的視頻教材，2011年可汗與部分中學合作，成為中學線上課程必修的一部分內(nèi)容?？珊箤W院成為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實現(xiàn)教育公平的一個世界級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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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當童哲試圖把“教育公平”的理念在國內(nèi)付諸現(xiàn)實時，國內(nèi)還沒有任何線上免費學習的苗頭。有的高校會把教師講課的內(nèi)容錄在光盤上，但目的是分享給其他地區(qū)的老師學習教學方式，而不是面向?qū)W生。一些商業(yè)機構，比如學而思網(wǎng)校開始售賣刻錄了教師講課視頻的光盤，但更多是為了吸引家長報線下培訓班，既沒有線上教育的業(yè)務，更沒有涉及成人教育領域，當然，也不是免費。“沒有人不想看到免費而優(yōu)質(zhì)的教育資源普惠到更多學生。”一位比童哲小幾屆的北大物理系學生說，“童哲在網(wǎng)上分享學習資源，要做免費的大學，他是第一個真正實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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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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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勵至今還保留著一張萬門大學的會員卡。那是一張銀行卡材質(zhì)和大小的藍色卡片，上面有萬門大學的人人網(wǎng)主頁地址，還有學員的編碼。2013年開始，童哲接到一些高校學生會的邀請，去校內(nèi)宣講他的萬門大學，程序大概都是這樣：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講一點物理學知識，然后闡述人人都可以自學、降低中國高等教育門檻的理念，接著掏出自己制作的萬門大學會員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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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19日，萬門大學校長童哲做客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受到眾多學生的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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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是童哲創(chuàng)業(yè)路上的一個關鍵年份。高校巡回宣講會頗有成效，他像一個業(yè)務嫻熟的金牌銷售員，既可以有熱情地闡述自己的產(chǎn)品理念，還能加入一些活絡氣氛的銷售技巧——比如做幾個俯臥撐烘托氣氛。這一年萬門大學的粉絲達到30多萬，其中絕大部分是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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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年，他也失去了在學而思的工作。因為疑似利用開培訓班“套現(xiàn)”，他在2013年暑假結束時被學而思除名了。鄧楊告訴本刊記者，學而思講師的工資主要是課時費，2013年正是校外培訓市場競爭開始激烈的時候，剛上市三年的學而思與老牌培訓機構新東方競爭，打低價策略爭取學員，部分班級學生的報名費遠低于講師的課時費。“打個比方，比如一個學生報一門課最低50元，講師的課時費可能有1500元，童哲會繞過監(jiān)管，違規(guī)開低價的培訓班。”鄧楊說，那段時間，一些班級只要學生人數(shù)不低于5人，全職工作的講師可以自行申報，通過審核后開班。童哲在這場商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不錯，開了不少培訓班。但后來鄧楊看報表時發(fā)現(xiàn)，童哲的班級人數(shù)都很少，“比規(guī)定的最低5人成班多不了幾個，而且付的都是最低報名價”，所以他的班完全沒利潤。鄧楊私下做了些調(diào)查，得知童哲為了開班，自己替學員付最低價報名費，并偽造簽名通過審核，獲得開班資格后他賺取課時費，“通過這種方式，一年多獲利幾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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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楊之前從沒遇到過這樣的講師，他感覺很驚訝：“賺課時費還是其次，主要是人品問題，涉嫌欺詐。”在鄧楊的印象中，學而思的講師基本都是高校畢業(yè)生，沒那么多心思。童哲的做法踩在公司規(guī)則與欺詐的邊緣，更準確的說法或許是“鉆了公司的政策漏洞”，讓人憤怒卻又難以明確追責。鄧楊的選擇是放棄細究此事，他只是很快與童哲做了切割，“不想跟他有太多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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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工作后，童哲更頻繁地去高校內(nèi)宣講。每個演講點，他都會在大學教室的黑板中間寫“萬門大學”四個字，右下角寫“童哲校長”。2013年，萬門大學成為人人網(wǎng)上人氣之星第五位，童哲被網(wǎng)友稱為“童校長”。2014年5月，萬門大學的理念獲得了人人網(wǎng)的500萬元天使投資，萬門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總部在海淀區(qū)華清嘉園小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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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互聯(lián)網(wǎng)圈的人來說，華清嘉園是個熟悉的地名。它靠近中關村、五道口，方圓3公里內(nèi)是北大和清華，多位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始人的起點都在這個小區(qū)。當時童哲租住在這里，對未來充滿了樂觀的判斷，他的好友許鐵在一篇文章中回憶，“有一次我回國趕上下雨，他說：‘你感受到這北京夏天潮熱的雨水里涌動的時代氣息了嗎？’”
萬門大學校長童哲（圖 | 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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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北京，時代氣息的核心是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發(fā)展。這一年，4G網(wǎng)絡逐步推廣，在線教育市場規(guī)模突破千億。一些語言類培訓類的在線教育機構，融資突破億元。已經(jīng)成為線下教育機構頭部的學而思，也開始試行“錄播+直播輔導”的網(wǎng)課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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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門大學同樣站上了這個風口。它從人人網(wǎng)CEO陳一舟那里總共獲得了1000多萬元投資，會員人數(shù)達到30多萬，全職員工增加到20多位，童哲給他們開出了頗有競爭力的工資，并租下幾個辦公點，有些員工還包吃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通常穿著淺藍色襯衫、牛仔褲，這是他成為萬門大學CEO后的慣常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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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在巴黎綜合理工學院讀數(shù)學碩士的劉征瀛到萬門做暑期實習，月工資4000元，這個數(shù)額甚至高于一些在其他公司正式工作的同學的工資。劉征瀛對萬門大學的第一印象不錯，“都是些年輕人，很有活力”。他第一次見童哲是入職幾天后，辦公室里還有另一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數(shù)學課程老師，三個人一起討論數(shù)學、相對論、量子力學。“我們聊得很好。”劉征瀛回憶，“我本身很喜歡數(shù)學，喜歡把數(shù)學的美妙用趣味的方式分享給別人，我感覺他對物理也是一樣，很有激情。我們都希望去做一件事，就是讓學習變得快樂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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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門實習的兩個多月，劉征瀛錄了一個數(shù)學漫談系列，十多個短視頻，平均每條長度不超過10分鐘，當時大約有幾百的播放量，在萬門大學的課程體系里屬于中等水平。他印象中，也有一些高校的老師去萬門錄視頻課程、收課時費，“老師的課程講得都很好，每個人都很有理想，都感覺自己在做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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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理想主義給予人的快樂外，劉征瀛能感受到萬門大學的現(xiàn)實問題。因為采用免費模式，萬門大學沒有收入來源，“教育公平”的理念可以吸引相當多心懷理想的年輕人，但卻難以吸引到社會資本。除了人人網(wǎng)的投資外，萬門大學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新的投資，也沒有廣告商在網(wǎng)站或APP投放，“純燒錢”。公司每周舉行一次分享會，不同教育背景的員工在會上分享自己對教育的經(jīng)驗和對萬門大學的想法。一次分享會結束后，劉征瀛、童哲和另一位員工到小區(qū)里散步，聊到萬門大學作為非營利組織，除了踐行教育公平的理念外，還應該如何平衡收支，童哲少有地表達了焦慮，他說自己洗澡時掉很多頭發(fā)。
（圖源微博@童哲校長）
2015年8月中旬，劉征瀛實習結束。對他來說，那是一段鼓舞人的理想主義經(jīng)歷，但離開華清嘉園時，他也忍不住想：萬門這么做下去，是不是長久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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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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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征瀛的疑慮很快就成為現(xiàn)實。2015年底，人人網(wǎng)的社交功能被其他社交類產(chǎn)品擠壓，走向沒落，萬門也遇到公司成立以來的資金鏈危機。后來，童哲在萬門成立5周年的宣傳視頻中回憶，當時萬門“捉襟見肘，沒有財力物力推動免費，面臨公司大裁員”。他找不到投資人，向父母借了200多萬元。2016年初，萬門把官網(wǎng)上中學階段的課程打包，一次性以500元售賣，度過危機。這是萬門由免費到收費的轉折點，此后，收費課程逐漸成為萬門的主流，萬門大學從“理想”走向“商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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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曾經(jīng)有相似理念的可汗學院，萬門大學“免費”模式的失敗，資金是一個關鍵因素。可汗學院有更多技術方式和資金來源作支撐。除了面向中小學生的基本視頻課程，可汗設計了一種叫作“知識地圖”的程序，幫助學生做練習，并引導學生了解自己學到了什么，以及將要學什么，最后還有教育成果的追蹤與反饋?？珊箤W院借助這個程序，與一些中學合作，不斷優(yōu)化教學體系的同時獲得收入。但真正支撐可汗學院走下去的，是來自機構、個人的捐贈和教育類項目的獎金。成立一年多后，比爾·蓋茨先后向可汗學院捐贈550萬美元，谷歌獎勵項目200萬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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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萬門主要依賴的學習路徑還是教師錄播、直播，在學員群內(nèi)答疑，這更依賴學生的自主性，也更難看到真實的反饋。童哲也曾試過跟高校合作，萬門成立公司后，他依舊去高校宣講，偶爾能遇到一兩個學歷優(yōu)秀且愿意免費為萬門錄課的學生。除此之外，絕大多數(shù)時間，萬門只能依靠投資人的支持，社會上也少有教育類的項目基金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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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線教育事業(yè)太需要投錢了。”在學而思工作了11年的鄧楊說，“在線教育絕不是一個好老師講一門好課那么簡單。如果只是把好的資源收集一下，用一個視頻免費傳給學生，那就太小看教育的難度了。教育不是一個只有交接的過程，它是一套完整的鏈條，過程中學生的行為如何、輔導和反饋機制如何，是一整個鏈條。”
萬門大學”理論物理特訓班“視頻截圖
鄧楊觀察過國內(nèi)面向成人的公開課，以中國大學的幕課為例，這類政府主導的公開課網(wǎng)站，跟國內(nèi)各個高校教師合作錄制課程，背后有大量資金支持。即便這樣，“沒有監(jiān)管的情況下，課程的結課率仍然很低，可能不到20%的學生才能自主學完一門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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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門轉向收費模式一年后，2017年初推出了終身VIP會員模式，終身VIP會員的價格也由最初的9999元，漲到1.6萬元左右。童哲似乎找到了萬門自負盈虧、不依賴投資而運營下去的方式。萬門的課程體系不斷拓展，由面向成人的素質(zhì)教育方向，轉變?yōu)榻K身學習的全品類模式。那幾年，直播技術更加成熟，在線教育領域的投資數(shù)量和金額不斷上升。2017年初，萬門終于拿到了第二筆投資。在企查查上，這筆投資的數(shù)額不明，但能看出童哲對未來的判斷依舊樂觀。隨后兩年，萬門的分公司擴張到十幾個二、三線城市，全職員工600多位。但這筆投資，也是萬門大學終止運營前獲得的最后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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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潮與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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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4日，北京市海淀區(qū)一棟商務樓的15層，萬門大學的辦公總部已經(jīng)被貼上封條。辦公區(qū)內(nèi)空蕩蕩的，幾條長桌上落了層薄灰，桌上沒有一臺電腦，只有散落的水杯、零食、紙巾和各種合同。一側墻壁上掛著一條藍色的橫幅，寫著：“這是可以堂堂正正終身學習的崗位。”在公司前臺，一位自稱房東的人守著門，拿著手機，開著很大的音量播放短視頻。
4年多前，講師王立經(jīng)常來這里錄制他主講的計算機課程。王立在微軟、阿里做過10年程序員，辭職創(chuàng)業(yè)后不久，萬門大學的工作人員聯(lián)系到他，希望他成為簽約講師。王立提前搜索了萬門的資料，看到官網(wǎng)上其他講師的專業(yè)水平還不錯，在行業(yè)內(nèi)他都聽過，創(chuàng)始人童哲看起來也年輕有為，另外，每小時2000多元的課時費也很可觀，萬門成為他合作的第一家在線教育機構。
王立在萬門推出的第一門課程有60個小時，售價兩三千元，有數(shù)百位購買者，數(shù)據(jù)還算不錯，之后跟萬門一直合作到2019年初。一年多的時間里，王立的課時費不斷降低，最后降到稅后大約1500元每小時。這個價格幾乎低于市場上所有其他機構，他終止了與萬門的合作。其間，也有學員跟他反映，萬門某些課程的質(zhì)量不行，他猜想萬門的商業(yè)模式也許有問題，“他們致力于做全品類的課程體系，但沒有一兩個拿得出來的抓手，不夠垂直。后續(xù)沒有盈利，所以也請不起太好的講師”。
鄧楊當時還在學而思，他告訴本刊記者，2018年在線教育市場正處于“風口期”，直播、5G技術帶來在線教育浪潮，一些K12機構拿到的融資都是以億為單位，花在廣告投放的營銷費用也以億為單位。“夸張點說，只要稍微能掙錢的教育公司都有人投。拿不到投資的機構，一定是商業(yè)模式不對。”那幾年，他甚至都沒聽說過萬門大學做出了什么，只記得更早的時候，他看過萬門大學的官網(wǎng)，“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一看就是沒有精細化運營”。
萬門大學官網(wǎng)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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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萬門內(nèi)部一些具體的問題，員工的感知更明顯。劉珂2018年中旬進入萬門大學的蘇州分公司銷售崗位。他告訴本刊記者，在招聘網(wǎng)站看到的底薪是8000元到2萬元，面試時才知道底薪2000元，沒有五險一金，但銷售的提成又很高，每賣出一個終身VIP會員，提成就有幾千塊。入職后，劉珂才知道分公司的十多個員工，幾乎都是銷售崗，年齡都在30歲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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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職沒兩天，劉珂就覺得萬門的“管理方式特別糟糕”。“首先是銷售的方式，不擇手段要把終身VIP會員賣出去。有的男銷售甚至假扮女性，哄騙男學員購買會員。其次是萬門的課程很舊，一些知識點一兩年不更新。講師的質(zhì)量也差，剛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包裝出各種噱頭，但課程聽起來就像大學的分享會。”離譜的是，如果到了月底，部門主管會以工作時間不足為理由，要求所有員工加班到晚上12點甚至更晚，并且拍視頻發(fā)給童哲，證明員工都在加班。劉珂說，終身VIP會員成了萬門最在意的目標，那段時間的會員數(shù)量增長也很快。他入職時，萬門終身VIP會員還不到7000人，不到一周就增加近10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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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終身VIP會員增長的速度放緩，童哲工作的重心轉移到了炒房。林康在2016年至2020年間在萬門做銷售。他記得2019年春，童哲在員工群里問是否有人愿意跟他買房，他看好沈陽和重慶兩地的房價，能找關系買到低價的房子，員工最少以一平方米的價格認領，漲價后賣出，利潤共享，如果提前退出，可以享受投資額的年化6%當作利息。這聽起來是一項只賺不賠的生意，但條件是員工要幫他代持一套房子——童哲和員工簽下代持協(xié)議，以員工的名義買房，首付和月供由童哲支付。林康說，童哲集中了60多人炒房，包括他的親友。那段時間，童哲的知乎賬號也經(jīng)常點贊一些與房地產(chǎn)有關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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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炒房也沒能給童哲帶去太多利益。2020年來，受新冠肺炎疫情和房地產(chǎn)政策影響，兩個城市的房價漲幅不大，甚至有下落。2021年7月“雙減政策”實施以來，原本以中小學教育培訓為主的機構，大量進入成人教育、素質(zhì)教育市場，擠壓市場空間，而萬門大學自2017年后，沒有拿到任何投資。現(xiàn)在，“童哲跑路后，最慘的就是這些員工，每月要還一份不屬于自己房子的房貸”。林康對本刊記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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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門大學”理論物理特訓班“宣傳海報（圖源微博@童哲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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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VIP學員趙勵在上個月報了警，等待警方調(diào)查。他原本以為童哲消失得沒有蹤跡，卻在網(wǎng)易云賬號上發(fā)現(xiàn)了“童哲校長”的動態(tài)。半個多月來，童哲網(wǎng)易云上“最近一周”的聽歌排行，幾乎每天都有變化。最新的一首是游戲《三國無雙》的主題曲。童哲曾在社交賬號上說自己最喜歡三國里的劉備，理由是“劉備犯過很多錯誤，但劉備留住了團隊，即便劉備無法讓所有人滿意，不過劉備最終沒有辜負相信他、支持他的人”。
本文轉自于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