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談奧本海默: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然后被黑暗攫住
“我希望電影在開放系統(tǒng)中推進下去——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電影《奧本海默》的劇本,導演、編劇克里斯托弗·諾蘭使用第一人稱來寫作。制片人、演員們讀過后感到驚訝,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劇本。“它給了你一個非常主觀的內(nèi)心體驗。”片中演員馬特·達蒙說。
電影改編自獲普利策傳記文學獎的作品《美國普羅米修斯:J·羅伯特·奧本海默的成功與悲劇》,作家凱·伯德和歷史學家馬丁·J.舍溫歷時25年,通過大量訪談、信件、日記,以及美國的解密檔案和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文件,以極細膩的具顆粒感的筆觸描摹了物理學家、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一生。
1904年,奧本海默出生于富裕的紐約猶太家庭,聰慧、敏感,熱衷自由主義。即使后來他選擇理論物理作為畢生研究方向,也始終對文學、哲學和天文學抱有極大興趣。他讀美國作家E·E·卡明斯的《巨大的房間》,“卡明斯認為,被剝奪了一切的人可以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得到自由。”他在猶太社團學校習得的行為準則成了他的人生信條以及對弟弟的教誨——人必須對他所選擇的生活和命運負責。
奧本海默對天文學的興趣,引導他和學生哈特蘭·施耐德合作完成論文《論持續(xù)的引力收縮》,于1939年9月1日發(fā)表。這篇“奇妙又怪誕”、在當時被認為是“數(shù)學上的狂想”的論文其實預測了黑洞的存在,“開啟了通往21世紀物理學的大門”。
但論文發(fā)表當天,被開啟的是另一扇門——德國入侵波蘭,二戰(zhàn)開始。
物理學家們四處尋求庇護,卷入軍備競賽。由美國主導、致力于研發(fā)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開始后,奧本海默成了實驗室主任,統(tǒng)籌科學家們在新澤西州的沙漠深處為秘密研發(fā)效力。1945年,美國在日本的廣島、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二戰(zhàn)結(jié)束,奧本海默順勢成為全世界最著名的物理學家。
狂歡與死亡同時來臨,他意識到作為幾乎可以毀滅人類的武器,原子彈的使用與否已經(jīng)失控。奧本海默被內(nèi)心的道德感折磨,他發(fā)表演講反對核擴散和更具威脅的氫彈,但戰(zhàn)后興起的反共情緒和麥卡錫主義則從外部將他推入絕境。在一場歷時四個星期的閉門聽證會上,原子能委員會捕風捉影地將他和共產(chǎn)主義掛鉤,試圖將其污名化。最終奧本海默被撤回安全許可——這意味著他無法再接觸政府的核彈研究機密——直到1967年他去世也沒有恢復。
凱·伯德和馬丁·J.舍溫的敘述中有種宿命般的悲劇語調(diào),科學與政治相互依存、背棄,個人對世界事務(wù)的道德責任似乎不值一提,而圍繞奧本海默的故事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他本身。
傳記于2004年底完書,結(jié)尾是1963年肯尼迪總統(tǒng)準備授予奧本海默費米獎,以表彰他在公共服務(wù)方面的貢獻并為其恢復名譽。計劃還未成行,肯尼迪遇刺。直到2022年12月16日,也就是8個月前,拜登政府才推翻了1954 年美國原子能委員會撤銷奧本海默安全許可的決定。平反遲到了將近60年。
諾蘭把傳記讀了好幾遍,不做筆記,然后合上書,“記憶和潛意識會告訴我哪些事情讓我難以忘懷,如果沒有出現(xiàn)在我最初記憶里,那我相信它也不需要出現(xiàn)在電影里。”2023年8月25日,他即將結(jié)束中國之行的這個上午,我在酒店會議室見到了他。和往常一樣,他穿著西裝外套,手上的保溫杯沒蓋蓋子,冒著熱氣。在前一天的映后活動中,他講到對他來說寫劇本比拍電影更難。但從1996年拍攝第一部長片到現(xiàn)在,除了《失眠癥》(2002),諾蘭每次都參與劇本創(chuàng)作。為了“觸摸到奧本海默頭腦中的聲音”,他采用了第一人稱的寫作手法,根據(jù)記憶搭建大綱。
在一次和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的談話中,諾蘭曾提到自己青春期時的恐懼。作為1970年出生于倫敦的英國人,20世紀80年代初,他在北倫敦經(jīng)歷過核裁軍運動。13歲時,他和朋友們都相信有一天自己會死于核爆炸。但創(chuàng)作《奧本海默》期間的大量案頭工作,讓他意識到一種新的恐懼,越深入那些歷史和研究,越會不自覺地把核武器正?;阉鼛淼臍驮谡尾┺闹邪缪莸慕巧;?。
諾蘭將之視為一種警示,像片中演員小羅伯特·唐尼所說,“就在我們開始拍攝時發(fā)生的一系列全球事件為這部電影賦予了一個重要的隱喻,可以涵蓋各種主題。”
2023年7月21日開始,《奧本海默》在全球陸續(xù)上映。一個月后,票房接近8億美元;截至發(fā)稿前,位列2023年全球票房榜第四。
諾蘭有一套成熟的創(chuàng)作法則。
因為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美國人,他經(jīng)常往返于英美,在6個小時時差之間切換。他是左撇子,會從后往前翻閱菜單、書籍。時間、敘事的多維和跳躍既是諾蘭的生活經(jīng)驗,也一再被置入他的電影框架中,構(gòu)成螺旋式上升的結(jié)構(gòu)。他在短片《蟻蛉》(1997)中使用環(huán)狀結(jié)構(gòu),密閉房間里不斷拍死的蟻蛉其實是微縮的自己?!蹲冯S》(1999)三線并行,從故事開頭、中途和結(jié)尾同時切入?!队洃浰槠罚?/span>2000)將此推向極致,諾蘭采用了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患有短時失憶的主角蘭納被警察和酒保利用而殺人。影片結(jié)構(gòu)鋒利、剔透,他把故事攔腰斬斷,一半以黑白拍攝,主觀視角;順敘,一半以彩色拍攝,客觀視角,倒敘,再剪碎為片段交錯重組,最終在中點匯合。
《記憶碎片》是當年獨立電影的票房黑馬,之后諾蘭的導演生涯相當順遂,《失眠癥》中他和兩位奧斯卡影帝阿爾·帕西諾、羅賓·威廉姆斯合作,在好萊塢制片廠中贏得聲譽。接著改編《蝙蝠俠》三部曲,為超級英雄故事注入嚴肅內(nèi)核。這其中體現(xiàn)出對人物道德困境的喜好,就像對記憶、夢境、物理的喜好一樣延續(xù)至今,以現(xiàn)實為邊界進行奇想。使他聲名大噪的《盜夢空間》(2010)和《星際穿越》(2014),前者是意識層面的搶劫片,后者是五維空間的家庭贊美詩。
結(jié)構(gòu)、道德困境、奇想增加了電影趣味,使它經(jīng)得起反復觀看,諾蘭收獲了大批粉絲。但有時也會成為觀眾的觀影障礙,有評論認為他精于類型片的打磨,但角色缺乏由內(nèi)而發(fā)的真實情感。
被人津津樂道的還有他的電影制作習慣。
諾蘭會在影片開拍前就見作曲家,討論整部電影的配樂,配樂是敘事線。他在片場只用一臺攝影機拍攝,使用膠片,20分鐘一卷的膠片一轉(zhuǎn)動,就開始燒錢,所有人必須專注。除此之外,諾蘭非常推崇實景攝制?!缎请H穿越》籌備時,他們在加拿大阿爾伯塔的山脈間種植了500英畝的玉米,又隨劇情需要付之一炬?!缎艞l》(2020)中飛機被撞毀的橋段,由一架報廢的波音747完成。
到了《奧本海默》,像往常一樣,諾蘭不喜歡使用CG特效,又要制造原子彈爆炸的場面,大家略帶調(diào)侃地猜測:諾蘭真的炸了原子彈嗎?還好不是。視效總監(jiān)安德魯·杰克遜最終通過微縮模型和大型爆炸完成了“三位一體”實驗(人類史上首次核試驗的代號)場面。爆炸那天,“氣氛非常緊張,這種方式讓我們感受到了那個夜晚和清晨的情景,也影響了演員們演繹這個場景的方式。”諾蘭說。
無論如何,諾蘭是當下少數(shù)能夠兼顧票房和口碑的導演,入圍5次奧斯卡金像獎、5次英國電影學院獎和6次金球獎。他的影迷們樂于把他視作“新千年的庫布里克”,斯皮爾伯格則稱他為“好萊塢最后的電影作者”。
在《諾蘭變奏曲》中,諾蘭講過一件事,體現(xiàn)了他對自己所做之事的認知。
幾年前我跟一個制片人共進午餐,他是非常成功的制片人,我們沒有合作過,他對我的工作方式很好奇。聊到一半時,我說:“我每次拍一部新片,都必須相信自己正在制作有史以來最棒的電影。”這讓他非常吃驚,他從未想過有人會這樣思考。而他的反應(yīng)也讓我很震驚,因為拍電影很困難,雖然我不會說這是世界上最難的工作——我從未嘗試過挖煤礦——但電影會消耗一切,你的家庭生活、所有一切都得投入電影,長達數(shù)年。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拍電影的人竟然不努力拍出有史以來最棒的片。為什么不這樣努力?即便它不會是有史以來最棒的電影,你也必須相信有這個可能。你必須全心投入,當我的電影也這樣令人全心投入,就讓我非常開心——開心極了。我覺得自己成功地用我的電影把人包裹起來,正如同我也努力把自己包裹起來一樣。
一些問題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們無法回答——對話諾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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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大概花了多久來寫作《奧本海默》的劇本呢?
諾蘭: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寫筆記、思考和研究,但實際寫作很快,大概花了六個月。因為我是根據(jù)一本花了 25 年才寫成的書進行寫作的,所以,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凱·伯德和馬丁·J.舍溫的書里有關(guān)于奧本海默的一切,我額外做過一些研究,但確實是那本書給了我信心,也使這部電影能被拍出來。
南方人物周刊:當你使用第一人稱來寫作,通過奧本海默的眼睛來看那段歷史和那些人物,在哪些地方你與他產(chǎn)生過強烈共鳴呢?
諾蘭:我必須找到與這個角色的契合點。他有遠超常人的智識,思考著我們無法從字面理解的概念。所以,我的抓手就在于,當他成為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的主任(director)時,他和我一樣是個“導演”(director),必須把人們聚集在一起,以期在特定的時間內(nèi)實現(xiàn)特定的目標。這讓我產(chǎn)生了情感共鳴。
因此,我試著從情感而非智力的角度來看待他的天才。他年輕時在劍橋試圖將量子世界可視化,那時候量子力學正在徹底改變物理學,我試圖把它表現(xiàn)為一種神奇的洞察力和魔法,是他的感覺,而不是思考。當時,他作為一個年輕人,對自己的能力有所感知,卻無法將之表達出來,也無法轉(zhuǎn)化為任何建設(shè)性的東西,這又是一種熟悉的、我們都曾經(jīng)歷過的青春期感受,也讓我產(chǎn)生了共鳴。
后來,隨著他的故事產(chǎn)生越來越嚴肅的、全球性的影響,他陷入道德困境。顯而易見,我們都能體會到他所面臨的困難,那么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希望電影在開放系統(tǒng)中推進下去——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南方人物周刊:你對奧本海默的了解其實由來已久,隨著成長經(jīng)驗的累積以及電影項目的進行,你對這個人物的看法是如何逐漸演變的?
諾蘭:是的,對于很多美國人來說,奧本海默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拿?,它與二戰(zhàn)中的原子彈緊密相連。但還有另一種聯(lián)想,一種黑暗的聯(lián)想,很多人并不完全了解。我當然也不完全了解。隨著我越來越深入他的故事,學到了一些東西,其中之一就是我之前在《信條》中提到的,奧本海默和他“曼哈頓計劃”中的同事在進行“三位一體”實驗時,無法完全消除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即當他們觸發(fā)該裝置時,會引發(fā)鏈式反應(yīng),引燃大氣層并且毀滅世界。
這是一個非常震撼、令人恐懼的理論可能性。同樣震撼、令人恐懼的是,他按下了按鈕,替全人類做出了決定。
然后,到了戰(zhàn)后,我隱約知道他遭遇了不測,回顧歷史才知道這與 20 世紀的美國歷史、麥卡錫主義、籠罩美國的反共熱潮息息相關(guān)。他以一種臭名昭著的方式被卷入其中,留下了模棱兩可的遺產(chǎn)和聲譽。
在小說中,我就一直被這類人物吸引。他不是一個明確的英雄或反派,他兩者兼具。他包羅萬象,同時非常人性化。
南方人物周刊:很有意思,我記得在造型上你們既借鑒過大衛(wèi)·鮑伊,又在海報和片中幾處呈現(xiàn)了他像死神一樣的一面,是嗎?
諾蘭:奧本海默的有趣之處在于,他其實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人,以一種自覺的方式塑造了自己的形象,就像大衛(wèi)·鮑伊這樣的明星一樣。我給基里安(奧本海默的扮演者)看過一張鮑伊的照片,照片上的鮑伊穿著巨大的寬松長褲,那是他風頭正勁的時候。我還找到一張奧本海默的照片,他和鮑伊一模一樣。奧本海默成功地將自己符號化了,以至于在戰(zhàn)后,有一本雜志的封面上只有他的帽子和煙斗,但每個美國人都知道那是誰。我認為這是他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我們試圖在影片中展現(xiàn)這一點。他以一種非常戲劇化的方式展現(xiàn)自己,因為他覺得這給了他力量,帶來了關(guān)注和可信度,給了他話語權(quán),他覺得他可以利用這些做點好事。
我希望基里安在拍攝時也能始終有這種意識。有趣的是,盡管基里安是個出色的演員,但他不是一個戲劇化的人,以這樣的方式展示自己,他很出色,但我不認為他能立刻體會到角色的那一面,需要大量的對話和思考,才能意識到奧本海默是多么具有自我創(chuàng)造力和自我意識。
南方人物周刊:既然說到了基里安,為什么選擇他作為奧本海默的飾演者,以及為什么選擇小羅伯特·唐尼來飾演施特勞斯(前原子能委員會主席,后組織秘密聽證會指控奧本海默為蘇聯(lián)間諜)呢?
諾蘭: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奧本海默深邃凝視的眼神,而基里安的藍眼睛,比你能說出的任何演員都更有這種氣質(zhì)。小羅伯特·唐尼則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最偉大的電影明星之一,我們這些好萊塢人一直都知道,他的才華令人難以置信。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他做一些沉浸其中甚至有點迷失自我的事情了,這真的很有趣。
南方人物周刊:這部電影里有大量由IMAX攝影機拍攝的特寫鏡頭,甚至為此托柯達公司定制了一批黑白膠片,一種影史上從未有過的膠片。這樣高規(guī)格的格式以往大都用來拍攝風景,為什么你們會將它用于特寫?
諾蘭:沒錯,我和我的攝影指導霍伊特·范·霍伊特瑪在拍攝這部電影前就知道,它非常適合新墨西哥州的地貌,在那里我們能拍攝風暴和“三位一體”測試。但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IMAX能為“藝術(shù)大師的腦袋”這一概念做些什么,能為人類的臉做些什么。IMAX格式的有趣之處在于,在所有的大銀幕電影格式中,它實際上是最接近于人像的一種,因為它是1.37:1的畫幅(早期的主流電影畫幅,適合特寫,一度被作為電影制作的統(tǒng)一比例,也被稱為“學院畫幅”),非常適合拍攝臉部。因此,在我的其他電影中,我們曾使用它來拍攝富有表現(xiàn)力的鏡頭和臉部,但我們從未像這部電影一樣,嘗試使用它來貼近角色,與角色建立親密的關(guān)系。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這種格式非常適合,圖像的清晰度和銳利度可以讓銀幕消失,讓我們感覺自己就在角色身邊。
南方人物周刊:和你以前的電影很不同的一點是,《奧本海默》的戲劇沖突都發(fā)生在人物內(nèi)心及人物關(guān)系之間,這次和以往創(chuàng)作、執(zhí)導的經(jīng)驗有什么不同嗎?
諾蘭:我認為,要讓觀眾獲得同樣程度的參與感和興奮感,但不是靠汽車追逐和飛機墜毀,而是文字、人際沖突,是一件需要擴大電影制作規(guī)模、提高信念感的事。我們希望影片給人以大片或動作片的感覺。因此,我們盡量不去想太多,我也盡量不去想太多,只是相信故事。我相信奧本海默的故事是我見過的最戲劇化的故事。
另一件讓我感到欣慰的事情是,當我在寫劇本時,我采取的方法是,影片中間的“曼哈頓計劃”是按照以語言為要素的類型片來構(gòu)建的,也就是搶劫片。我們把一隊人聚集在一起,交代目標,看能否實現(xiàn)。在影片第三幕,我的關(guān)注點轉(zhuǎn)向另一種類型片,語言同樣是重要因素,那就是律政劇。在那里,有證人在作證,他們說了什么,以及他們?nèi)绾慰创兄鹘堑拿\。我采取了這些方法,但實際上,這仍然是一個相信戲劇故事的過程。
南方人物周刊:我想問一個細節(jié)的問題,剛才你提到那個毀滅世界的理論可能性,還記得是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得知的嗎?
諾蘭:老實說,我不記得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什么時候了。幾年前,我把它寫進《信條》,是因為我覺得它非常有用,非常貼近科幻小說的概念。但其實奧本海默對我來說,就像很多美國人一樣,他在某種程度上處在意識的邊緣。奧本海默生前非常有名,但現(xiàn)在知名度并不高,這部電影把他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這也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那么重新理解這樣一個意識邊緣的人物,會喚起你青少年時期關(guān)于核武器威脅的記憶以及更多情緒嗎?和你以往多少有種樂觀在其中的電影不一樣,它顯得黑暗和虛無。
諾蘭:是的,確實如此。我花了這么多時間,試圖以一種不壓抑、引人入勝、生動活潑的方式,讓人們了解或理解這個復雜人物的故事,他是故事的主人公,你會從他的角度看問題。但我相信,最終,我們都無法擺脫他帶來的黑暗、他對世界的改變。我并沒有強調(diào)這種黑暗,而是讓它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故事中。對我來說,沉浸在冒險和勝利的喜悅中,然后被黑暗攫住,這更有力量。
南方人物周刊:在大概兩個月前的采訪中,你曾提到《奧本海默》的結(jié)尾和《盜夢空間》的結(jié)尾之間有種有趣的關(guān)系可作探討,愿意多談?wù)剢幔?/span>
諾蘭:挺有意思的。我認為兩個結(jié)局都給觀眾留下了強烈的反響。在這兩部影片中,都有一種非常奇怪的嘗試,即在整部影片中都保持故事情節(jié),沉浸在影片的世界中,然后在結(jié)尾時,你會被拉出來,提醒自己某種現(xiàn)實的存在。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讓觀眾回到現(xiàn)實的設(shè)置,是想對當下現(xiàn)實世界中的觀眾說些什么嗎?
諾蘭: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當我制作一部電影時,我不會試圖傳達某種特定的信息。我認為試圖讓電影說教,效果并不好。它們會變成宣傳片,人們往往拒絕接受,覺得自己被操縱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表達戲劇性情境、矛盾感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問題。
作為導演,我認為我的工作是提出真正有趣的問題,但不是假裝我有答案,因為我沒有。我認為這些問題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們無法回答。當然,如果人們在看完這部電影后,對核武器給世界帶來的影響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后果有了更多關(guān)注和興趣,我當然不認為這是一件壞事。
南方人物周刊:算上五年前的《敦刻爾克》,你已經(jīng)拍了兩部回到歷史的電影,是否意味著視角的轉(zhuǎn)變?
諾蘭:不,我不這么想。我只是對最戲劇化的故事感興趣,有時是真實的生活,就像《敦刻爾克》,有時像《信條》和《盜夢空間》。我喜歡在每部電影里挑戰(zhàn)自己。當然,《敦刻爾克》對我來說無疑是一部重要的電影,因為我從未以真實歷史為內(nèi)容來拍攝,特別是對于一個英國人來說,敦刻爾克大撤退是一個非常神圣的故事,是一個神話,這樣做非常冒險、困難。但它成功了,人們喜歡它,這可能是我能夠接拍《奧本海默》的原因。
南方人物周刊:我連續(xù)兩天在電影院看《奧本海默》,意識到它的魅力是在電影院才能被最大程度發(fā)揮出來的。但因為新冠疫情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進電影院看電影,那段時間你是如何度過的,是否會對電影這件事產(chǎn)生新的思考?
諾蘭:我住在洛杉磯,電影院關(guān)閉的時間很長,長達一年,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長。這很有趣,非常有趣,使我反思電影到底有什么重要意義。
對我而言,我非常堅定地相信戲劇的必要性和力量,相信戲劇體驗和公共體驗。我意識到,流媒體和其他形式根本無法取代戲劇體驗,它們是非常不同的媒介。我非常想念它。所以,現(xiàn)在看到人們重返影院真是太好了,這對我所熱愛的媒介來說非常重要。尤其是我們發(fā)現(xiàn),有很多年輕人來看這部電影。我覺得這非常令人鼓舞,也非常令人興奮。
南方人物周刊:最后,你對觀影前的觀眾有什么想說的嗎?
諾蘭:我認為《奧本海默》的理想觀眾是對歷史和科學一無所知的人。這才是我們拍攝這部電影的真正目的。因為事實是,即使在美國,人們對這段歷史也只是略知一二。即使是那些自以為知道很多的人,當你真正了解這段歷史時,仍會大吃一驚。這不是一部傳記片,而是一部戲劇性的故事片,所以我們希望讓觀眾參與進來,給他們帶來驚喜和興奮,我認為他們知道得越少越好。
本文轉(zhuǎn)自于 南方人物周刊